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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20

二 爷

作者:□□卯旭峰 时间:2012-02-20 阅读:426


  叔叔欲为二爷立碑,要我帮他撰写碑序、碑联。我感到受宠若惊,却又担心写不好,有愧于九泉之下的二爷,怕我苍白的文字,难以尽叙二爷厚重的一生。推辞不掉,内心诚惶诚恐,开始思索如何下笔,笔下无言,二爷生前的一幕幕却清晰地重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二爷三岁丧母,稍懂事就随做木匠的父亲(我的曾祖父)东奔西走,只上过两年学就被家境所迫辍学了。二爷十三岁就开始学习木工手艺,经过勤学苦练,他不但木工手艺娴熟,而且掌握了祖传的土漆工艺。成年后,他精湛的手工技艺在我们当地享有盛誉,曾一度被称为“木匠世家”的我的家族引以为荣。然而,二爷年轻时如何仗艺行走四方,得到别人怎样的尊敬,我不得而知,只能从老人们茶余饭后漫不经心的闲谈里搜索到一些零散的片段。
  在我的记忆中,二爷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他和村里其他爷们一样:佝腰驼背,头上戴一顶虎头帽,身着长衫,脚穿一双我的姑姑们亲手纳鞋底、手工制作的“千层底”鞋,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咳嗽不断。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不止一次地发问,我怀疑人们对二爷年轻时代的那些描述。在他佝偻的背影后面,我看不到、更想不到他昔日的风采。与村里其他老人所不同的是二爷总是在家门口摆弄他那一套木工器具,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些家具。那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看二爷做家具了。他用锯子锯下好多的小木墩,每锯下一个,我就捡起来抱在怀中,积累了许多小木墩之后,我才跑到一边用那些小木墩砌房子、砌桥梁……看着我的游戏,二爷乐呵呵地笑了,他用苍老皴皱的手捋捋胡子,说,你这个蛮孙子!然后对我的“作品”予以嘉奖,那一刻,我心里比灌了蜜还甜。
  在我苦涩童年时光里,二爷待我很好,由于他经常做家具卖,他家的经济条件相对要好一些。每当他吃美味(米饭)的时候,总要叫站在他家门口守着的我。他宁愿自己少吃,宁愿自己的孩子少吃,也要留给我一份。那时候,我家里条件差,尽管父母每天早出晚归,在几亩土地上辛勤劳作,然而除了逢年过节能让我们吃上一顿米饭外,平时我们只能吃自家地里长出来的洋芋和苞谷饭红豆酸菜汤。二爷家却不同,他家里存放着米,他常常会煮米饭吃。每当闻到那股诱人的米饭香从二爷的屋里飘出来,我就会慢慢蹭过去,站在他的门边不走,二爷就笑着说,蛮孙子,你来干什么呀?快玩儿去,等饭煮熟了,二爷叫你。我就兴高采烈地跑去玩了。饭熟后,二爷会准时叫我,每次他吃的米饭都没有我吃的多。
  我不知道自己那时侯为什么总是吃不饱。在今天想起来,还感觉羞赧汗颜,如果二爷泉下有知,他也许还会笑话我的。那是一个清明节,二爷煮了些米饭,让我父亲和叔叔们拿去上坟,而他年岁已老,行动不便,就留在家里。二爷送我父亲和叔叔们出去的间隙,瞅着他家里没人,而那米饭香又直往我的鼻孔里钻,惹得我谗涎欲滴。我悄悄溜进了他家的屋里,把门掩上就直奔盛着米饭的小砂罐。情急之下,我那脏兮兮的小手伸进砂罐就抓。正在我吃得起劲的时候,二爷推门进来了。看到我那副狼狈相,二爷没有责怪,他笑着喊我的妈妈来看,还不准我的妈妈骂我。他把我抓剩的米饭全舀在一个瓷碗里送给我端回家里吃。
  还有一次,爸爸妈妈都出去干活了,我和姐姐呆在家里看守下蛋的老母鸡。到了中午,我们都饿了,家里没有吃的。见二爷没在屋里,我们就灵机一动,钻进了他家的屋子。我和姐姐像两只谗嘴的小猫,四处觅食,后来是我嗅到了二爷家坛子里储藏的甜酒的气息,我和姐姐顾不上用勺去舀,直接伸手到坛子里去抓。结果被二爷发现了,但他还是没有骂我们,他用勺舀出来让我们吃了个够。十几年过去了,至今我还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甜酒。
  二爷一生正直善良,生活中如此,手工技艺上也如是。他帮人做家具总是尽心尽力精雕细凿,不会为多赢利而马虎。他做出来的八仙桌等家具,时隔几十年仍牢固如初。他也从来不会在土漆里作假谋取利润,他漆制的家具漆面光洁,色彩深沉稳重,古朴典雅。从现在保留下来的家具上面,我终于读懂了二爷,我相信老人们对二爷的那些描述都是真实的。我也能体会到二爷曾经奔走在乡间为人们制造家具时被奉为上宾的无限风光。
  我也恨过二爷,那是在他病重期间,他说想吃苦荞粑粑,因而我家做得少的时候,我妈妈不让我们吃够就给二爷送去了。这还不算,有一次,他竟然用砖头打断了我家老母鸡的腿,还把老母鸡煮吃了。那是一只下蛋的母鸡,它死了,我们就吃不上鸡蛋了。那次让我生了二爷好几天的气。最后还是二爷锯了两个小圆轱辘给我玩,我才原谅他的。
  二爷一直哮喘病缠身,那是长大后我才听大人们说起的。小时候,我见二爷做一阵木工活就停下来喘息一会儿,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 没想到正是哮喘病,夺走了二爷六十三年的人生。二爷死的时候,我爸爸不在家,从下午三点钟二爷就被邻居抱在桌子上了(我们地方的习俗,老人临终时要抱上桌子,为其烧三斤六两黄纸,称作落气钱),可二爷迟迟没有闭上眼睛,他艰难地不时向门外张望,直到晚上六点,我的爸爸才被邻居叫回家来。爸爸刚进家门,就哭着叫了一声二叔,可是二爷已不能言语了,他的嘴唇轻轻噏动着,艰难地睁眼看了我爸爸一眼才闭上眼睛,安详地走了。
  二爷一生引以为荣的“火精漆”技艺只传授给了我爸爸,他是把我爸爸当作了他的亲生儿子了,见不到我爸爸,他死也不瞑目。我是亲眼看着二爷走的,看着大人们哭,我也跟着哭,但幼小的心灵,却不能理解那份生离死别的挚情。
  冥想于一个个不眠的寂夜,理不清纷至沓来的思绪,我只能用“艺比青山千年秀,德胜沧海万古兴”来笼统总结二爷的一生。在我心里,二爷的品行和技艺不仅仅是“德艺双馨”四个字所能概括了的。至于两首代碑序的旧体小诗,在此羞于写出,就让它刻在二爷的墓碑上,躲在寂寞的山野,在凄凄山风中夜夜陪伴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