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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01

少年的夜晚

作者:曹 永 时间:2012-03-01 阅读:410


  迎春社的山头着火了,火源始于村北的山坡,接着像病菌一样向四周疯狂扩散。肇事者是村长的儿子曹克,和他的同学王跃民、李根、还有英子。这个星期天的午后,他们没有去学校,他们背着背箩,提着镰刀到村北的山坡上割草。太阳就像干柴烈火在头顶燃烧,那些肥大的树叶失去了它绿色的光芒,呈现出一幅有气无力的模样。野草在剧烈的阳光下逐渐变黄,就像一根根干枯的面条。风呼呼地叫喊着,像一群野狗,在树林里流窜。
  在风里割草的王跃民抹着汗水说,这鬼天气太热了,歇会儿再割吧。他的话马上得到响应,曹克、李根、还有英子纷纷放下镰刀钻进树的阴影里,他们坐在地上,嚷嚷的声音从不同的嘴里泄漏出来,在人群里飘荡。他们在咒骂天上恶毒的太阳。
  曹克忽然提议,他说我们放一把火吧,天气这么热,合适烧山,不如我们放一把火。王跃民和李根跳起来,他们用火柴点燃一丛枯燥的野草,并用镰刀把火苗勾引的别的地方。很快,火焰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山坡上流淌,那些干枯的杂草吱吱地燃烧,火焰的上空,腾起一股股青烟。
  他们看到天空灰蒙蒙的,一些细碎的灰尘从上面降落,一群鸟儿从烟雾中飞过。那些凶猛的火焰爬上树梢,带走了它们细碎的枝叶,树干在火焰中噼里叭啦地燃烧,它们有的已经死亡。山上红彤彤的,天都快被烧着了。火势愈来愈大,像烈马一样朝村庄奔跑。
  他们看着火焰四处蔓延,忽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拖着树枝朝火的方向扑去。英子也想跟他们去救火,但她的腿就像两根煮熟的面条,软弱得不听使唤,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王跃民回过头来,问英子哭啥?英子说我害怕,火是我参加放的,如果我爹晓得了,他会打死我的。王跃民安慰她说,不要怕,你爹算啥,他会比我爹还凶吗。英子说可我就是害怕。曹树根着急地说不要再害怕了,快来救火。英子哭泣的声音更加响亮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的力气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走不动了。王跃民不再理会英子,拖着树枝沿着被火烧光的山坡往前奔跑,地上散落的火星让他的双脚感到发烫。山坡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变得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他们一边打火一边叫喊,一股热气把他们包围,脸上的汗水被火烤干,隐隐有些疼痛。他们想怎么这么大的火啊,会不会把人烤熟呢。他们用树枝拍打火苗,就像追打四处逃窜的老鼠。最后,他们手里的树枝被烤干,还被点着了。面对强大的火势,他们显得手忙脚乱。
  他们退到离火很远的地方,惊慌地想,完了,迎春社完蛋了,我们惹祸了。看着风到火焰高高卷起,他们仿佛看到村庄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李根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说有办法了。他说我们把前面的野草割掉,火燃到那里就会熄灭了。王跃民和曹克两张嘴里吐出相同的声音,他们说就用这个办法!
  他们就像三匹马驹,飞快地奔跑起来,他们跑到火的前面,用镰刀割掉前边的野草,砍掉杂树。终于,他们控制了火势,把火困在山坡上面,阻止了它对村庄侵略的步伐。这个时候已是傍晚,太阳就像一枚枯黄的木叶向西边的山头斜斜坠去,余辉照亮天空,也照在王跃民他们的身上。
  看着火被控制在山头上,英子不再那么紧张了,她走过来,说你们的脸真脏,黑黢黢的,脏死了。王跃民和曹克还有李根相互打量,他们这才发现别人的脸上布满了灰尘。英子摸索出一块白色的手帕,说我给你们擦掉。英子拿着手帕,朝离她最近的王跃民走去。
  英子润滑的手指落在脸上。王跃民闻到了英子的体香,甚至看清了英子脸上的毫毛。他盼望灰尘顽强地呆在脸上,让英子就这样一直擦下去。但他的阴谋没有得逞,英子很快就把他脸擦干净了。
  英子接着走向李根,她清洁李根肮脏的脸。王跃民看着英子,发现她擦得很仔细,仿佛在认真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这让王跃民的心里很不舒服,不知为啥,他对英子有一种说特别的感觉,他说不清楚那是啥感觉,反正就想时刻看着英子,还和她说话。最好只有自己和她说话。
  山上很安静,王跃民感到寂静如一块无边无际的布匹,从头顶笼罩下来,让他有些压抑。他想做点事,可他不知要做点啥事,他于是咳嗽了几声,试图让自己的咳嗽引起英子的注意,让她终止为李根擦脸。王跃民的咳嗽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他徒劳的咳嗽声很快被风吹走。英子还在仔细地为李根擦脸,这个时候,她的白手帕已经慢慢变成黑手帕。
  最后一个擦脸的是曹克,他是村长的儿子,作为干部子弟,他显然对英子擦脸的顺序很不满意,他抱怨英子不给他先擦,他说这块手帕脏死了。王跃民说英子,你给他擦脸,他居然还嫌你的手帕脏,你别给他擦了。曹克一听这话,黑着一张瘦脸说,狗日的,你是英子啥人,凭啥不让英子给我擦脸。王跃民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说你敢再骂一句老子就对你不客气!曹克不仅骂王跃民,还揭露王跃民家的丑事,说王跃民的爹不要脸,摸人家的奶子。
  王跃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狠狠地警告曹克,说你再胡说我就揍你!曹克显然小看了王跃民的胆量,他挑衅说,有种你就揍!王跃民说,别以为你爹是村长我就不敢下手,惹急了老子照样揍你!曹克把脸朝王跃民伸去,他说有种你朝这里打,老子就不信你有这个胆子。王跃民咬牙切齿地说,姓曹的,不要欺人太甚。曹克对王跃民的愤怒没有感到一丝惧怕,他说你揍,要揍就快点动手。
  没有任何人会想到,王跃民居然敢对曹克下手,人们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出乎意料。这个时候,王跃民就出乎意料地轮起手里的镰刀,忽然朝曹克砸去。他的镰刀不仅朝曹克砸去,还一下子把曹克硕大的脑袋打破了,鲜血从曹克的头部流淌下来,蒙蔽了曹克的眼睛,让他对王跃民无法实施还击。所以,曹克被砸破脑袋之后,他又狠狠地挨了几脚。如果不是在场的李根和英子醒过神来,慌忙过来劝阻,那王跃民的殴打还将继续。
  王跃民意犹未尽地挥舞着镰刀,对曹克说,妈的,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早想揍你了。曹克脸色苍白,他的脑袋鲜血淋漓,仿佛上面顶着一块红色的头巾。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家庭出身,他说我爹是村长,你居然敢打我?我爹是村长,我回去叫他收拾你。
  王跃民说,你爹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我就不信村长能把我吃掉。曹克说,走着瞧,我爹会收拾你的。王跃民脸一沉,说信不信老子再揍你几下?曹克一听,像只受惊的兔子,捂着脑袋朝村庄跑去。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王跃民,李根还有英子沐浴在晚霞之中,他们的身上全是金黄的色彩。李根和英子背起背箩准备往回走,他们喊王跃民回家。王跃民说,我不回去。李根和英子问他为啥不回去?王跃民说,我爹要是晓得我把曹克的脑袋打破了,一定会打死我的。英子说,你不回去咋办,难道你要在这山坡上过夜吗?王跃民说,我就在这山坡上过夜。李根说,你又不是野人,既然迟早都要回家挨一顿,还不如早点回去。王跃民固执地说,躲一天算一天,一想到我爹那根专门用来对付我的棍子,我心里就害怕,我不敢回家了。
  李根劝王跃民回去,他说打死总比冷死饿死强,你还是回去吧。王跃民有些害怕寒冷和饥饿,但他更害怕家里那根棍子,他说,你们不要管我,就算冷死饿死,我也决不回去。几次奉劝未果,李根和英子不再浪费口舌,他们背着背箩朝家走去,他们必须在夜色来临之前赶回村子。
  王跃民站在被火烧过的山坡上,就像站在一粒被剃光的脑袋上。这个时候,王跃民正站在那粒被剃光的脑袋上眺望远方,他看到的是村庄的景象,那里有古老的房屋,晚归的牛羊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王跃民还看到夜色正慢慢朝四面八方走来。王跃民看着一点点逼近的黑夜,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他于是飞快地朝村庄奔跑。
  王跃民跑到村口的时候,发现果然爹提着棍子在村口徘徊,他吓了一跳,赶紧跑到一棵大树下躲藏起来。王跃民了解爹的性子,如果让爹捉到,就算不被打死也一定会被打得半死。王跃民的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对儿子王跃民一直热衷于粗暴的武力教育。有一次,发现王跃民偷了他的半包烟,他把王跃民捆棕子一样捆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王跃民哭爹喊娘。人们直到许多天后还能看到王跃民披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在村子里招摇。
  王跃民希望爹快点回家,但他显然低估了爹的耐性,爹就像一个守卫边疆的士兵,顽强地等待他的归来。虫鸣逐渐响起,湿气慢慢把王跃民包围。夜色如潮水般漫上他的布鞋,接着爬上他的腿,途经腰部和胸膛,最后彻底把他淹没。
  王跃民忽然听到娘的声音,娘喊着爹回家吃饭。王跃民听到爹说我不回去,我要等王跃民,我要好好教训这个龟儿子。娘说,你就晓得打,总有一天你要把他打死的。爹说,村长找我的麻烦,还找我要医药费,不收拾王跃民,老子咽不下这口恶气。娘说把儿子打死马家就断香火了。爹说有这样的儿子,老子还不如早点打死他,免得他以后惹大祸。爹和娘吵闹着走了。但王跃民清楚被爹捉住的严重后果,他不敢回家。
  黑暗把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庄彻底占领,晚风在树叶和野草在中呼呼作响。从窗口泄露出来的灯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村庄在一个故事还没有结局,便像一个得道高人,淡泊宁静,慢慢走向睡眠。
  王跃民感到倦意袭击全身,他躺在树下,沉沉睡去。沉沉睡去的王跃民在梦中看到一个院子,里面全是色彩,那些色彩属于院落里花花绿绿的鸡。王跃民还梦到其中一只鸡被娘杀死,脱掉它的大红衣裳,露出肥厚的身躯。娘把鸡剁成块放进高压锅,然后端到火炉上煮起来。煮了一阵,高压锅热得受不了的样子,大声叫喊起来。娘把热得直冒热气的高压锅打开,鸡肉的芳香弥漫在她的周围。在娘的辛勤劳动之后,屋子正中的地方出现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是一个碗,碗里是芳香的鸡肉,鸡肉的上方是一张流着口水的嘴巴,那张嘴属于王跃民。王跃民在鸡肉的味道里飞快里蠕动着两个鼻孔,他一边咽口水,一边迫不及待指挥手里的筷子朝碗里伸去,他拈到一块冒着热气的鸡肉,在半个小时之前,这块肉还在鸡的身上,鸡用它来走路,那是一只肥大的鸡腿。王跃民拈着鸡肉,小心翼翼地朝张大的嘴送去……
  王跃民还没有品尝到鸡肉的滋味,他的美梦就被一泡鸟屎粉碎了。就在王跃民把鸡肉送进嘴里那一刹,他忽然感到一团凉爽的物质落在脸上,伸手一摸,摸到一团肮脏的鸟屎。王跃民睁开眼睛,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树木不见了,房屋不见了,田地不见了,整个村庄都不见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种叫黑的颜色。王跃民奇怪自己在树下睡了半天,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自己,把自己叫醒,王跃民终于了解黑暗的恐怖。
  王跃民在饥饿和寒冷夹击下,开始为今天闯祸的行为感到后悔,如果今天不去割草,就不可能遇到李根英子还有曹克,如果不遇到他们就不会纵火,如果不纵火就不会救火,如果不救火,当然就不可能引发后面的事情……王跃民慢慢回想,发现避免闯祸的机会多不胜数,只不过自己没有抓住,没有抓住机会就等于在事件中顺水推舟,就等于被动地接受事态的发展……看来,这场灾难在所难免。
  冷风在王跃民身边漫游,夜虫的叫声让他感到惧怕。王跃民感到寒冷,他试图找个暖和的地方,可是黑暗淹没了村庄,他的眼睛啥也看不见,形同虚设。被黑暗重重包围的王跃民在寒冷中颤抖,他的肚子如一只斑鸠,咕咕地鸣叫,一种叫饥饿的感觉在腹中出没。王跃民打了个冷噤,往树根靠了靠,把自己缩成一团。时间像河水一样慢慢流淌,瞌睡如一块水上的木头,慢慢飘浮到他的身边。回想刚才温暖的炉火和丰盛的饭菜,王跃民有些兴奋,他慢慢闭上眼睛,打算重温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