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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3

我走你的路

作者:萧萧 时间:2017-01-13 阅读:234


   我喜欢在秋日的午后,从三锅庄梁子,顺着盘旋迂回的山路回到天口子。在哈喇河两旁,是多年前栽种的柳树,晚秋时分,柳叶枯黄,在斜日下熠熠生辉,十分耀眼,他们站立在这条小河边,波澜不惊就是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柳叶年复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眼看多少茬人去了,多少茬人又来了,它们乐此不疲。好比生存在这河两旁的人们,默默地看着日出,看着日落,一茬秋日的蚂蚱去了,一批新生又在绿叶间跳跃,多少茬蚂蚱去了又来,人们依旧在这片土地上任凭日出日落。又好比这些蚂蚱,静静地看着蜉蝣,从蛹壳里出来一茬,消失一茬,多少茬蜉蝣的尸体化作烟尘,蚂蚱还在静静待在原地。
  也有人试图打破这种柳树对人、人对蚂蚱、蚂蚱对蜉蝣的安静,重塑这哈喇河边的生存秩序。一九三六年,年仅十六岁的叔祖父和红军一起去长征了,和叔祖父一起去的,还有村子里的王氏,行军半个月后,吃苦耐劳的叔祖父当上了班长,留在了军队里,王氏吃不了行军之苦,提出申请回到了天口子。十多年以后,新中国成立了,曾祖父去世了,叔祖父杳无音讯,又过了许多年,两位伯祖父去世了,叔祖父依旧没有消息,直到九十年代,祖父也去世了,叔祖父还是没有回来,而那个回来的王氏老人,已定居昆明,儿孙满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村子里有两位年轻人奔赴前线,姓李的年轻人一去不回头,和我叔祖父一样,从此杳无音讯,姓王的年轻人从战场上全身而退,多年后,在小城当上了领导。
  天口子人对二十四节气烂熟于心,他们抬头看天,明了播种时节,低头看地,知晓收割光景。他们不会看人,不知道八十多年前,我的叔祖父、王氏二人和四十年前李氏、王氏四人之间存在怎么样一种关系。对于天口子这一坡一坡的土地,他们再熟悉不过了,那个位置土壤酸性较强,适合种什么作物,那个位置碱性较强,适合栽什么庄稼。早晨该什么时间起床,晚上要劳作到什么时间才能入睡。这些看似平常却主宰了他们的琐事,早在先祖迁往天口子的时候就已定下了。
  多年前,李有才的父亲就喜欢拾掇干柴与马铃薯,他每天挎着一个麻袋,拄着一根黄松树枝,整日在下河青松林里来回,遇到干树枝就拾掇成一捆,遇到蘑菇就捡起来装在麻袋里,阳光暖和了,就脱掉衣服,在草甸上睡上一觉。秋收过后,也提着麻袋,拾掇田收割时落下的红豆、玉米和马铃薯,两天拾掇的,够他一个月生活。李有才的父亲去世后,李有才也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一个麻袋,一根树枝,漫山遍野转来转去。村子里的人一看见李有才,都会说:“栽葫芦爬坎子,养儿像老子,这李有才,和他爹一模一样。”村民们不经意间说出了李有才和他爹的一模一样,却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和谁一样?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我究竟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走一种什么样的路。我甚至会想一个虚无的问题,倘若没有我,会有谁来代替我,倘若没有我父亲和母亲,谁来生我。自打内心冒出这个问题后,我就整日地做着同样的一个梦:在梦里,首先会出现我的祖父,他在一座土坎子前,拼命地爬,揪住坎子上的杂草荆棘,凸起的石块,直到青丝变白发,化为烟尘,接着是我的父亲,他顺着祖父爬过的地方,拼命地往上爬,终其一生,最后我看见了“我”,“我”就傻傻地站在土坎子前,眼望父亲,不知道是期待父亲爬上去,还是等父亲化为烟尘,接力再爬。我成家后,这样的梦境依旧存在,只不过在新的梦里,当我回头的时候,我身后站着的是我儿子、孙子……一串人一眼望不到头,都在等着爬这个坎子。
  很多时候,这个梦做到一半我就惊醒了。每一次我惊醒来,我都看见自己,另一个自己,在我的房间内来回走动。当我披衣起床,站在窗口,窗外也是无数的我,闲在路边抽烟的,醉在酒吧门口的,忙碌在办公室的,奔跑在土地中的……这个时候,我就会仰面朝天,泪流满面,不住发问:是谁?到底是谁在窗外过着我的日子?到底是谁在窗外走着我所走的路?到底是谁已经走过了我正在走的路?这声音像一阵烟,在天空渐渐散开,消失无处可觅。
  这时候我也在想,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是不是有一个人,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被同样的梦惊醒,并站在窗前黯然伤神。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事,那么我是该愉悦,还是与他一起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