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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9

年劫

作者:清欢 时间:2017-01-19 阅读:264


   爷爷说世间万物都有灵性,即便世人以为最蠢的猪,圈养一年,冬腊月长成过年猪后,就能预感到自己待宰的命运,常常耍小性子,故意不吃或者少吃猪食。爷爷认为,这是在向主人传递怨恨的情绪,说得我三婶眼里泛起一层细碎的泪花。我三叔却说猪是故意这么做的,它企图把自己饿瘦,躲过一劫。每年到了这一季,山里总是响起此起彼伏的猪被宰杀的惨烈叫声,穿山越岭,传到我家猪圈里,我家的过年猪每天竖耳瞪眼接收同类的死亡讯息,惴惴不安,不仅不进食,连猪圈门都不肯轻易踏出一步。
  然而,年关将至,无论胖瘦,过年猪总是要宰杀一头的,猪一旦和过年联系在一起,就难逃被宰杀的命运。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讲究,宰过年猪的讲究尤其多,日子得精挑细选,杀猪那天的属相不能和主人家庭成员的属相重合。比如我是属猴的,那么属相是猴的日子便不能宰猪,如果不避开,某种意义上等于杀我,会给我带来厄运。属猪的日子也不能宰猪,这个忌讳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是什么由头,横竖猪都得死,这么虚伪的回避,不过是人对自己屠杀行为所做的徒劳掩盖和粉饰,不仅欺人,还欺猪。宰猪是个生猛无比的差事,能胜任的人并不多,所以匠人极少,几十户人的村子,家家集中在那个时段宰猪,宰猪匠得排班。像我家这种有十几号人的家庭,一个月掐算下来,适合宰猪的日子没几个。我爷爷得提前好些天就戴上老花镜,把碗柜上落满灰尘的老黄历拿来,手指蘸了口水一页一页斟酌,左推右推,蘸干口水才能敲定一个吉日,公之于众。
  到了这一天,我三叔早早的在屋后空地挖好宰猪用的灶洞,架上三尺六宽的大锅,烧满满一锅沸水备用。宰猪匠的刀放在撒了盐的盆里,端到宰猪用的长条案板下放好,盆下垫上一层枯草,来家里帮忙的年轻小伙子们凝声屏气,埋伏在院子隐蔽的角落。三叔走进猪圈,准备把过年猪赶到院子里。过年猪抬眼看见三叔,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三叔很少给猪喂食,对于过年猪来说,三叔是陌生的,何况正处于特殊时节,每天心怀恐惧,看见生人,立刻警觉起来。三叔朝过年猪肥硕浑圆的屁股上拍两巴掌,命令过年猪:起来,起来吃食了。拍一下过年猪厉叫几声,任凭三叔怎么拍打,除了尖叫,身子一动不动。院子里埋伏着的年轻人开始烦躁。三叔使出最后的招数,揪着过年猪耳朵往外拽,耳朵根子拽得通红,除了更加尖利的嚎叫,猪身子仍纹丝不动。三叔无奈,只得朝躲在偏房里的三婶大喊:孩子他妈,别躲了,还是你来哄,它只信你。
  三婶极不情愿走出偏房,步履沉重,端着搅拌好的猪食走到猪圈门口,朝过年猪语调温柔的叫唤:啊姆,啊姆,出来吃食了。过年猪勉强撑起半边晃当当的身子,战战兢兢看着三婶。是的,这是走亲串戚回来晚一点都担心它饿肚子,伤风感冒就为它四处求医,吃剩的油水都舍不得扔要留着给它打牙祭,把它从小喂养到大和它朝夕相处的女主人。三婶脸上堆满慈爱的笑容,把过年猪喜好的口味特意调好的猪食,试探着伸到过年猪前面,语调更加温情,像哄娇纵惯了不爱吃饭的小孩子吃饭一样,轻言慢语招呼着过年猪。三婶一边哄一边往前挪两步,身子紧紧挨着过年猪肥硕的肚子,轻轻抚摸过年猪的头,自上而下慢慢抹着猪背上水色发亮的毛,温柔地帮过年猪挠了挠耳朵上的痒痒。过年猪心底的恐惧和怀疑被三婶惯常的举动彻底打消了,摇摇晃晃地欠起身来,往后趔趄两步,好不容易站稳身躯,坚定地跟着三婶熟悉的声音走出猪圈门,被它最信任的人引领着,一步一步,走向人类为它设置好的死亡圈套……
  过年猪尾随三婶缓缓来到院子里,埋伏在隐蔽处的小伙子们猛地一拥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三两下就把过年猪摁倒,七手八脚地抬到长条桌上。待我三叔迅速朝神龛方向烧了三份祈求家神祖宗保佑平安的纸钱后,宰猪匠挽起泛着油光的袖子,从盐盆里提起泛着银光的杀猪刀,果断从过年猪的脖子处进刀,用力往里送。过年猪拼尽全力嘶吼、挣扎、反抗、绝望……刀拔出后,血瀑布般喷涌到盐盆里,它至死大概也不愿相信,带着自己走向死亡的,是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女主人。往日的百般照顾、精心呵护化为一串呻吟,随着热血洒在一堆枯草和泥土里,过年猪的一生就此戛然而止。  
  宰猪匠提着尚在滴血的刀,无比自豪地跟我三叔说,大兄弟,你家明年一定会顺顺利利,一刀了结,猪血多而且很红。我三叔连声说:是你刀法好呢。
  听老人们说,宰猪的过程中,宰猪匠和主人家最怕的就是过年猪不能一刀毙命,如果一刀下去猪还活着,便是凶兆,预示着主人家来年将会不顺利。这时得赶紧烧第二回纸钱,杀第二刀,不过这次祈求的不再是家神祖宗,而是宰猪匠过世的祖师爷们了——徒子徒孙技艺不过关,门派里仙游的前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收下纸钱,保佑宰猪匠第二刀顺利完结过年猪的性命。
  宰猪的日子,家里的孩子们异常兴奋,简直就当过一个隆重的节日。已经断气的过年猪还没抬到灶洞上退毛,灶洞上烧满沸水的大锅旁,便围满了一圈鼻涕横流,呼着白气的孩子。人人都想要开肠破肚后,从猪肚子里取出来的猪尿泡。猪尿泡只有一个,孩子却是一群,谁要是讨喜得到优待,受封赏般得那只猪尿泡,这一天便可以成为孩子王。把沾着血丝冒着热气的猪尿泡吹胀了,用细线扎好,牵气球一样牵着满村子疯跑一天,跑到哪里,后面都是一众小伙伴艳羡的目光,亦步亦趋的跟随。
  宰完过年猪洗净收拾停当,就到了傍晚,三婶闲不下来了,赶忙把从过年猪身上卸下来的心肝五脏,骨头和血肉分门别类煎炸烹调,做成可口的饭菜,招待帮忙人。周围的邻居全请来了,德高望重的男老人们坐头桌,依次按辈分排下来,大大小小挤了七八桌,饭菜丰盛,划拳喝酒,好不热闹。在村里人心中,晚上的杀猪饭预示着丰收平安,是喜庆团圆的聚会。灶膛里加满了柴火,旺旺的火光映照在众人脸上,此起彼伏的笑声,回荡在浮满星光的山村里。
  这一天,最难过的是我三婶,猪是她养大的,被她哄出来宰杀了,她独自躲回偏房里,悄悄抹上一阵眼泪。从路都走不稳的小猪仔喂养成壮硕的过年猪,春去冬来,无数个日子的朝夕相处,过年猪早已经是三婶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三婶心里,过年猪像个孩子,承载了她无数的喜乐和疼爱,过年猪死在对自己的信任里,三婶善良柔软的心充满刀割般的疼痛和难以言说的悲伤。
  可是有什么办法,三个孩子的学费需要卖掉过年猪的前后腿才能凑够,一家人来年的生活就指望着宰了过年猪来改善,为了维持生计,过年猪必须死,这是命,是乡村生活的自然法则,人和猪都逃不过命运的摆布。三婶觉得,过年猪的死,自己的悲伤,都是上天早已注定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