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闲人的碎语
作者:萧萧 时间:2017-08-21 阅读:221
从外面回来后,我在马鞍教了三个月的书。马鞍离天口子不远,骑车二十分钟,走路一个半小时。大多时候,我都喜欢走路,特别是下午下课后,我就背着手,顺着盘旋的山路,慢腾腾爬上山坡,走过山谷,跨过河流。在抵达天口子之前,总要坐在老屋后面的山上,半眯着眼睛,对着斜阳,靠上一刻钟。尔后慢吞吞回家,烧火做饭,批阅卷纸,读一两章小说,再静静躺下。
从学校出发,不足三十米便开始爬坡,这一道斜长的坡道,弯弯拐拐,有一公里左右。爬上山坡,正是一个山垭口,风推着风,搡着夕阳,从垭口灌过来,给刚刚爬累的身体擦拭一遍,最是清爽。山的背面,是一林黄松林。风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整天在空荡荡的天空,孤独去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叙述什么,只有遇到这一林黄松,才开始摆谈。
我喜欢双手抱着头,脚高高翘起,嘴里含一根狗尾巴草,半眯着眼睛睡在这个垭口,静静地听风和黄松林的摆谈。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夕阳下,一匹风吹来,肃穆的天空下,见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只鸟,甚至没有一只虫子,只有黄松林唬唬地在大地之上长啸。每每听到这股声音,我总想起久石让的《天空之城》,空旷,寂寥,悠远……
多少年后,这样的场景像一声狗吠,在岁月密密匝匝的隧道里穿梭几遭,又回到我的面前,对着我狂吠。
一个没有言语的人,一匹在天空之上游荡的风,一林在大地之上孤独而立的黄松,就这样在这个垭口相遇了。也许,那一匹风,正是从远方赶来,听我和松林的对话;或许,黄松林是在这里成长数十年,也为等待这一匹风和我在这里相遇,诉说;但最不知趣的是我,靠在这里,却是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也许到最后,我们谁也不懂谁。
回天口子的路,正要穿过这一林黄松。每一次我穿过这片丛林,我都惊讶于这森林深处的寂静,硕大的树冠将天空之上的一切遮盖着,甚至连风都没有穿透这密密匝匝的松叶,阳光也站在树冠之上,伸不进一只脚。很多时候,我会大叫一声,连一只鸟也惊不起来。我也会低着头,细细地在潮湿的灌木从中寻找,一只蚂蚁,一只甲壳虫,一只蚂蚱……但我什么都发现不了。这时我就会怀疑,除了荆棘、杂草,这就是一片没有生命的森林。
穿过森林,就是一块石板,石板尽头,是一条四季不断的小河。每次下山后,我都会伸手,在小河中撩起一捧水,清洗一下脸。有一次,我在这河边遇到一只不知名的鸟,它站在一丛火棘上,当我低头捧水时,忽地就落在河中间的一块石头上,双眼睁得圆圆,直勾勾地看着我,对着我一阵鸣叫。这种叫声,仿佛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讲述一种真理。我抬起头看着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唯一能做的就是聆听,可是我真的听不懂它在叫什么。它也似乎知道我不懂鸟语,鸣叫一刻钟后,转身就飞走了。
其实这只鸟不知道,那个聆听鸟语的人,在人世中穿梭,也曾独自面对着一棵树或另一只鸟,如它一般控诉一阵之后又转身离去。我虽然听不懂鸟语,却深刻地知道这只鸟的心境。它就像我一样,在马鞍这座山背后,一片包罗万象的森林中,看不到任何的动物,只有一只鸟或一个人,只听到一匹风撞击着黄松林的声音,这是多么巨大的孤独!
再爬上一座山,就能看到天口子了。在庞大的落日之下,天口子是如此的安静,没有狗吠,没有鸡鸣。只有一丛一丛的火焰,或高或低,在这天口子的山间燃烧着。或许,这些火焰只有我看得见。多少年前,我就看到了这些火焰,一个中年人的头上,是一匹三丈高的火苗,烈焰赤赤,充满活力,在一个老年人的头上,火焰高不过一寸,忽明忽暗,让人揪心。
多少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独自从家门口走去奶奶家,远远看见奶奶头上的火焰越来越小,一刹那就被一阵风吹灭了,只剩下亲人们跪在那具燃烧成灰烬的尸体前嚎陶大哭。一年不足,我又看见爷爷头上的火苗被腊月的一阵风吹灭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些事物离开了,便永远不再回来,一些火熄灭了,永远不可能再重燃。
多少年后,三叔的火被一种叫癌的风吹灭了,不久,伯娘的火又被一种叫岁月的风吹灭了。这些事情发生后,都是母亲打电话告诉我,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颤抖声音。我知道巨大的恐惧在母亲的内心开始蔓延了。我尝试着站在母亲的角度,想,在岁月的面前,也许周遭这些和她在尘世的恩恩怨怨中,有着万万千千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即将被一阵阵各种各样的风吹走,那么在岁月的尽头,所有的火都熄灭,只剩下母亲一人的时候,这是何其的孤独。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正是我坐在老屋山上的时候。我站起来准备回家,我分明又感觉到我头上火焰燃烧的声音。于是,我刻意地提醒自己,我还年轻,我还未满三十,我不应该在这条路上,胡乱地猜想。我应该骑着一辆车子,风驰电掣通过落日和山岗,穿过丛林和河流,激情澎湃为学生讲解知识,生龙活虎在家中跳来跳去。当我尝试着骑着车子去马鞍,还是控制不住我的胡思乱想,一次,因思想开小车,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我甚至把车开进路边的碎石荆棘之中,将手弄伤。
于是,我又回到这种状态,像李有才一样,背着手,在马鞍和天口子之间游荡,忘记了庄稼的栽种和收割,不顾谁家的婚嫁。
我知道,我已经成为了一个闲人,和李有才一样的闲人。我和李有才一样,也会在夕阳下,东张西望,不伤国,不伤春,却情不自禁地流下一些莫名其妙的眼泪,又放肆地享受着这些泪滴。
多少年后,我依然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断地做着这样的自己,无论在宁静乡村,还是繁华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