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5

　　七十岁后，外婆再也不愿过生日，前来劝说的子女被她一通臭骂，一个个灰头土脸。外婆说多过一个生日，隔死就又近了一步，她不愿意这么着急地催自己上路。

　　其实对衰老和死亡的焦虑，只是外婆不愿意过生日的原因之一。外婆真正讨厌的，是子女借着给她过生日的名义，趁机达成其他目的用心。

　　按惯例，每年生日这天，为在亲朋好友面前展示自己的孝顺，儿媳和女儿们都要把事先准备好的新衣服，齐刷刷给外婆穿上。办生日宴人多，总会有人冒出来忙不迭地掀起外婆的衣角，卷起她的袖子，逐一介绍哪家买的是哪一件，什么价钱什么质地。价钱稍高、质地稍好的那家沉浸在众人赞许的眼神和话语里，内心的得意难以掩饰，仿佛这足已证明自己就是最孝顺的一家了。

　　外婆共五个子女，五件衣服裹在身上，走起来路来活像一枚移动的大粽子。幸好她生日在九月，正是秋风渐凉的时候。纵然如此，毕竟是余暑未尽的季节，午前气温不高时，外婆尚能忍耐，若运气不济，逢了秋老虎肆虐的天气，不到午后，外婆便已汗流浃背。舅舅们进进出出迎来送往，带着一拨又一拨客人向外婆道贺，外婆僵着一张被汗珠子爬满的笑脸，机械地回应。一开始还能对付几句客套话，到后来嘴巴渐渐变得麻木迟钝，只能心不在焉地频频点头。客人来得差不多，屋里屋外一团喧闹，外婆趁没人在意，恹恹地斜歪在厅堂中央的椅子上，打起瞌睡来。母亲见了，偷偷牵她到里间，把自己买的那一件给脱下来。

　　这种场景，外婆怎么能不讨厌。用外婆的话来说，自己就是个摆设，出个人出张笑脸就够了。过什么生日，过生日的是这群不肖子孙。生日快乐个屁，简直是受狗头大罪。

　　外婆八十岁上过世，转眼已经好几年。可能是看够了外婆所受的苦，到母亲六十周岁时，我想宰只羊邀几个亲朋好友给她凑凑热闹，话才出口，就遭到母亲果断拒绝。我再三强调并不收礼，请的是三五个情同手足的好友，图个气氛而已。母亲坚决不答应。说每天能蹦能跳，吃饱穿暖不做噩梦，一家人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气氛。兴师动众请客吃饭，又累又吵还劳烦别人，得不偿失。再者生日是为了感念生养自己的母亲，庆祝自己来到世上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来了，却要杀别的生命来庆祝，既不公平又不吉利。她的话理由充足，我无言以对，只得打消给她做寿的念头。特意错开生日那天，暗地里硬给她添置些衣物，抽空多陪她吃了几顿饭，以此来弥补疏于陪伴的歉疚。

　　母亲不愿过她的生日，我的生日却是她必须亲自操持的。提前几天就开始张罗给我做好吃的，嘴里不停念叨：陈欢又长一岁啦，该干嘛干嘛啦,一定要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呀。从我几岁念到如今的三十几岁，从我该上学念到我结婚生子……我在她的念叨里一天天长大，她在她的念叨里一天天变老，眉间脸上的神情，越老越像外婆。我打趣说佛经里把生日称为“母难日”，我的生命是她拿生死换来的，肯定是因为生我那天太痛苦，太刻骨铭心，才把我的生日记得那么清楚。母亲呸我一口，嗔怪我瞎说。

　　母亲认为的“母难日”，是佛家为告诫教诲子女要感恩孝顺母亲定下的，作为母亲本人来讲，并不会觉得这是多大的苦难。女人天生细腻有心，鸡毛蒜皮都能在心上生根发芽，可再怎么好记性的女人，偏偏记不住生孩子的痛。即使刚从鬼门关逃出来，只要孩子出现在眼前，所有的痛立刻烟消云散。

　　我并不相信母亲这番说辞，认为她是故意哄骗，缓解我对未来成家生子的恐惧。书上说生孩子的痛等同于20块骨头同时折断，那么要命的疼痛，怎么会不怕呢。

　　我自幼抵抗力低下，常年感冒咳嗽，加之身子瘦弱，能不能生孩子都是令家人担忧的问题。好不容易怀上后，家里人便想尽各种办法给我滋补，结果孩子吸收太好，长得太大，导致临盆时历经一天一夜的剧痛，几度昏迷仍无法顺产，最后只得选择剖腹。未婚的女朋友来医院看我，问我有多痛。我说疼得想立刻死掉。可当护士把娇小的儿子递到我怀里，看着他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小小的眼，淡淡的眉，一股奇妙强大、无法言喻的美妙感觉油然而生。与生死擦肩而过的疼痛，被初为人母的幸福瞬间赶出九霄云外。直到此时，我才理解了当时母亲的话，才深刻体会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的道理。

　　今年母亲的生日，恰逢我在外出差，忙到深夜才想起来给她打电话。我说：“妈，生日快乐啊，差点忘记给你打电话了”。母亲爽朗地笑了笑，又开始唠叨：你快乐就是妈妈的快乐，妈妈年纪大啦，能接到你电话的生日会越来越少，你确实要给我多打电话。你现在有妈妈可以叫，比我好多了。现在呐，我想给你外婆打电话，已经无法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电话号码是多少了。更何况，她也许不记得，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个女儿！(清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