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5

　　韭菜坪确实高，即便削掉他高傲的头颅，他的胸仍在群山之巅。2900米的海拔，使他以绝对伟岸的气度，脚沐双溪，头抵青云，鹤立于磅礴大气的乌蒙山腹地。他的气势，震散天空一拨一拨春去秋来的雁群；他的威严，让远方汹涌而至的群山停止长途跋涉，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脚下。

　　从韭菜坪回来后，一直身处焦虑当中，按理应不遗余力赞美它，下笔却难写明亮轻快的溢美之词。繁盛过后的韭菜坪，花谢客散，衰草连天，长风不息，到处是时间消逝的痕迹。某种能感觉却无力把握的悲怆，让我倍感伤怀，不知从何说起。

　　事实上，韭菜坪之行的点点滴滴在我脑海，并无论怎么赶都赶不走。

　　当日，我们在晌午十分抵达韭菜坪。秋天的韭菜坪，寂静盛大，秋风在阳光的掩护下侵袭了这座原本热闹的山岗。风声中长绿的韭菜叶子，又在风里不知不觉变黄，这些春天刀斧无法阻止长势的青青韭菜，在又一个秋天行将走掉之时，被从天而降的霜寒拽下身上最后的翠色，只留满坡枯黄的草杆执拗地挺立身子，用默不作声来与生命即将消逝的慌乱和焦虑对抗。

　　你能想象韭菜花和青草抱团上升的繁盛景象么；你能想象蝴蝶的貌美和蜻蜓的妖娆么；你能想象暖风裹挟花香，和雏燕擦肩而过的欢快么；你能想象阳光贴在草叶上折射出来的耀眼光芒么？

　　如果你能，定然更为疼惜眼前自下而上铺排着的孤独与荒芜。

　　韭菜坪所有景点被一条悠长的木栈道串联。栈道沿山梁向峰顶寂寞延伸，途中又枝蔓丛生。如果借着云朵的眼睛，从空中俯视，它就是绵延在韭菜坪体内的经脉，蜿蜒曲折却又四通八达。为数不多的游客散布在木栈道上，偶有人轻言巧笑，风一吹，便了无痕迹。仿佛有人对着山谷打起口哨，哨声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离韭菜坪顶峰三分之一处，隐藏着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暗岩洞，洞内清泉滴答。泉水分明发端洞顶，仿佛又来自地下，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寒意森然。同游的哥哥手捧清泉，开怀痛饮。那一刻，他看尽凡尘的目光和未经人世的泉水交相辉映，同样的干净清澈，动人心魄。岩洞右侧，依栈道横行五十米，则是名为心心相映的景点，一块没有斧凿痕迹的心形石头，静卧在苍黄的秋草丛里。这块石头，想必承载着太多有情之人的祈愿吧，它的身子已被抚摸得光洁如玉。

　　韭菜坪的顶峰，突然地势开阔，过人高的秋草安静铺陈。当我们舒展四肢，横躺青云之下，大山的体温和植物的气味，阳光和飞禽，风里枯草的香气，肆虐地扑过来，全身毛孔都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打开。大自然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年亲戚，用尽余生最后一次见面的热情，朝我们一个劲硬塞他的馈赠，此时的我们，无法抗拒，只有接纳的分。

　　阳光迈着缓慢的步子，沿顺山而上的阶梯一步一步越过韭菜坪的双膝，爬上他的胸脯，很快在脖颈出勒出一道黑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正在兼程赶来，在夜色翻山越岭抵达之前，我们又沿来时路回到山下。

　　下山途中，山间有人纵情长歌，歌声从深谷袅袅而出，沿途被经过的飞鸟听去一些，被树叶掳走一些，到我耳朵里只剩一些残缺不全的音符和绵长寂寥的悠伤。是谁，怀有多少不能言说的苦楚，才把一腔心事淋漓尽致地交托给深谷昏暝，交托给静默无语的山花草石？站在不绝如缕的歌声里发怔，陡感人生尽是虚幻，乌有之悲排山倒海而来。生活带来的苦楚总是多于欢乐，可还是要乐此不彼的去为这仅有的欢乐，承受绵延不绝的苦楚，这难道是生命存在的必然么？

　　车在黄昏薄暮里返程，来时和我们并肩前行的群山，此刻却背道而驰，他们紧挨在一起的头颅统一扭转，偏成与我们作别的姿态。我在山路拐弯处把头探出车窗，正好看见九月九日的新月，小脚一滑，掉到群山背后，那正是韭菜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