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0

　　我一度害怕变化多端纷纷乱乱的云朵。六七岁，正当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年纪，每日被同村得了失心疯的姑妈，吓得失魂落魄。三十多岁还未嫁出去的姑妈，整天在村子里神出鬼没地游荡,常常望着天空飘过的云喃喃自语，枯瘦如柴的手，指向那些踪迹不定的云朵，煞有介事地描述,时而欢喜，时而惊恐。

　　风和日暖的天气，微风不疾不徐，姑妈倚在村头枝繁叶茂的常青树下，羞涩地和拂过头顶的青云窃窃私语。天空游弋的云朵，仿佛是久别重逢的恋人，姑妈泛着柔情的目光把这些洁白的云朵惹得流连忘返，迟迟不肯离去。我怀着莫可名状的恐惧尾随在不远处，观察她异于常人的举止。这时的姑妈，宁静美丽却又神秘诡异。姑妈仰望天空的脸，红霞荡漾，巧笑嫣然，低头的时候，却有硕大明晰的泪珠，从她美丽的脸庞急速滑向大地，被泪水击中的小草，在婆娑树影里颤动着单薄的身子。

　　夏天暴雨快要到来之前，云朵浓重纷乱，压得很低，雷鸣电闪。狂风一起，姑妈一改晴日里的安详，突然围着村庄疯狂乱窜，跌跌撞撞，衣衫褴褛，浑身血印子。边跑边厉声大叫：鬼来啦，要死人啦······姑妈嘶喊着转向依然尾随在身后的我，两眼圆睁，把嗓音压到最细，抽丝般一字一顿抽出句话：“这个鬼是来吃你的”！声音沙哑颤抖，灭顶之灾即刻降临一样。原本寻常的云朵，被姑妈充满恐惧的声音和变形的面部表情渲染得面目狰狞，仿佛真有一群恶鬼，正手持刀叉剑戟凶神恶煞地踏空而来，瞬间就能把整个村庄摧毁。

　　我就在这个一年四季都有鬼魂出没的村庄，在姑妈年复一年的厉叫声里，战战兢兢地度过了整个童年。

　　我偶然得知姑妈和云朵的故事，才明白她为什么对天上的云那么敏感。姑妈与邻村男人相恋，可惜这是一场不被祝福的爱情。败露后，流言四起，父母大为恼火。世人尖酸刻薄的嘲讽，颜面尽失后的盛怒，使得男人的母亲不惜以死相挟。男人是个孝子，不敢违抗母亲的意愿，又不愿辜负姑妈，无奈之下在一个浓云密布的夜晚，偷偷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讯。

　　男人出走前最后一次约见姑妈，看着辽阔天空里遨游的云朵，搂住怀里毫不知情的姑妈，说自己最喜欢看云，天上的云千万朵，心上的人永世只有姑妈一个。姑妈沉浸在与爱人生死与共的美梦里，哪知道一场风暴正潜伏而来，将在一夜之间摧毁她的爱情，带走她的爱人。

　　我妄自猜想，姑妈见了天上的云朵便精神失常，不过是想起了云飞漫天的美好，想起爱而不得的男人，想起男人出走那个浓云翻滚的夜晚。当深爱变成失去，往昔的所有回忆，都是恶魔，那些载满姑妈甜蜜回忆的云朵，在姑妈眼里，变成了扼杀爱情的厉鬼。

　　姑妈不到四十岁便死了，她死后，满天鬼魂仿佛一夜散尽，村庄变得一日比一日安宁，我也不知不觉长大了。长大后的我历尽世事艰辛，再不怕鬼，却越来越怕周遭的人，他们像极了姑妈眼里那些纷乱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