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9

　　我的老家在德姆山下一个叫黑拖倮的地方，那是襁褓中的爷爷在曾祖母帮助下逃荒躲难几经迁徙最终落脚的地方。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偏僻狭窄不起眼，到处石头旮旯实在不是居住的好地方，但纵有千般不好，它也是祖辈栖息的港湾。这就像许多事物都不能选择，就像我不能选择故乡，就像奶奶的洋荷不能选择地点。

　　但时间一久，反而觉得这片土地的无限好处来。

　　老家的木屋旁，有一片经年葳蕤着葱茏着的洋荷，和因年久失修而斜边掉块的老屋形成鲜明的对比。老屋是爷爷修建迎娶奶奶的婚房，洋荷是奶奶一生都在打理的希望。

　　小时候，记忆里的奶奶总是忙着管理她的菜园，管理她的洋荷。少不更事的我跟在奶奶屁股后头，也学着看看洋荷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可以采摘。

　　那时候，我常年往奶奶家跑，这不仅因为爷爷奶奶疼爱孙子，还因为奶奶家总有我喜欢的味道。臭豆豉、木姜子、辣甜酒、苦荞菜、腌洋荷，还有酸汤苞谷饭，让我小小的胃总是撑得圆圆鼓鼓的。

　　奶奶说，你别小看了这洋荷，宝贝着呢。

　　洋荷吃不完的时候，奶奶也拿去卖赚取盐巴辣子钱。

　　因此奶奶打理洋荷，我自然要尽心尽力跟着帮忙的，诚然有时候帮的是倒忙。奶奶有背山货赶集的习惯，每年农历6、7月是洋荷生长的旺季，天刚麻麻亮奶奶就到洋荷地里把成熟的洋荷小心翼翼掰来，用清水洗净放在篮子里，在把菜园里的葱蒜等放在背箩里，盖上一层塑料薄膜，然后背到十几里山外的街上去买。

　　傍晚回来，奶奶的背箩里往往就多了一些盐巴辣子等生活物品，有时候还有包子馒头糖果等我喜欢的美食。所以赶集的日子也是我眼巴巴等待的日子，所以奶奶的那片洋荷我会格外细心看守着，不让牛羊糟蹋了，不让鸡鸭破坏了。

　　奶奶说，她的洋荷最初只卖几分钱一斤，后来涨到几毛钱一斤，再后来居然可以买几元钱一斤了。

　　奶奶说，你别小看了这洋荷，它是救命粮呢。

　　在那饥荒的年代，一颗苞谷都巴不得掰成两颗来吃。苞谷吃完了吃洋芋，洋芋吃完了吃野菜，苞谷连着苞谷棒一起舂细了吃，洋芋和着野菜吃。在那苦巴的日子里，奶奶总是办法比困难多，那片洋荷就成了美味，成为一家人餐桌上最好的菜肴。

　　奶奶说，你别小看了这洋荷，它还能解决燃眉之急呢。

　　50年代出生的父亲，正赶上那艰苦的年代，他8岁上学，几角钱的书学费也是苦恼了一家人。只有奶奶不急，她悄悄把洋荷拿去卖了换成了父亲的书学费，换来父亲识文断字的机会。在那年月，大字不识一个的爷爷和奶奶，让父亲几兄弟都读了几学书，还得感谢这片青葱的洋荷。

　　后来，长大的我们逐渐离开黑拖倮这个山旮旯，离开奶奶和爷爷的老屋，离开这片有故事的洋荷。

　　可是爷爷烤得红彤彤的茶罐，爷爷吧嗒吧嗒的叶子烟，爷爷永远摆不完的龙门阵，还有那温暖如初的老木屋，总在记忆里叩响心灵。

　　可是奶奶的酸汤苞谷饭，奶奶的木姜子臭豆豉，奶奶的爽口的洋荷，还有那木屋下嬉戏逗乐的苦乐童年，每回家一次都重温一次。

　　再后来，慈眉善目的爷爷走了，留下奶奶守着老屋，守着这片洋荷，守着老屋里的往事。

　　父亲几兄弟都商量接奶奶来住，这样不至于奶奶一个人苦闷无依，不至于一个人守着老屋触景伤怀。但奶奶谢绝了，她说她住惯了老屋离不开，她说还有鸡猪需要她照顾，她说还有她的洋荷让她放心不下。

　　其实我们知道奶奶离不开的是这么多年和爷爷的相守，还有老屋里半个世界经历的风风雨雨。此后的日子，奶奶一如既往守护着老屋，守护着洋荷，洋荷成熟的时候，她会送点来给儿孙解馋，她也会挑选一些洋荷拿到集市上去卖，只是佝偻的背影行动迟缓了些，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少舒展开来。

　　后来的后来，年轻时候吃苦太多的奶奶被病痛折磨着，风湿病关节炎高血压糖尿病等一起袭来，奶奶腿脚不便行动大大不如以前，甚至瘫痪在床吃住都成了问题。这时候父亲兄弟轮流照顾奶奶，成为奶奶最大的慰藉。

　　每年开春，奶奶的洋荷依然茂盛着，呼啦啦长成一大片，大有要吞噬着老屋的趋势。老屋由于年久失修，奶奶已不住多年而破烂不堪，早已失去了爷爷当年修建时的容颜。

　　病痛中奶奶依然挂念她的洋荷，这陪伴她一生风雨的洋荷，这让她渡过最困难时光的洋荷。

　　今年农历6月，病痛中的奶奶挣扎着要看看她的洋荷，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几番挣扎起身都是徒劳。我们到奶奶的洋荷地里，这时候洋荷花已开出艳丽的花蕾，一大片洋荷蔓延开来。我们搀扶着奶奶出去晒晒太阳，挑选洋荷地里长势最好的洋荷，拿给她看，那一刻奶奶笑得像一个小孩，还像我小时候跟在她后面一样问这问那。“长得真好呀，可惜没有人吃，也吃不完，白白浪费了。”奶奶的话语里满是惋惜。

　　我们知道，这是奶奶的洋荷第一次无人打理，第一次肆意长满了屋后的菜园。

　　今年6月底的一天，奶奶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的老屋，离开了她经营一辈子的洋荷，83岁的光阴定格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生经历的苦与乐只有洋荷知道。

　　今夜，想起奶奶的洋荷，我又想起奶奶生前的模样，眼泪止不住流。在电脑一旁，敲下这些文字，遥寄给天国里的奶奶。

　　这一次/奶奶走丢了/像一阵风被吹走/被吹走的还有病魔的折磨/以及时光里的过往/只是，奶奶留下的菜园里/成片的洋荷，无人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