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18-01-02

酒娘

作者:刘婉露 时间:2018-01-02 阅读:255


   二十年前,每逢赶集,板底市集最北边,总有个女人坐在一张红布搭好的木桌后。桌上搁置着几坛咂酒,桌边系着几条鲜艳的红绳。那个女人身材丰腴,肤色偏黑,身着青色长衫,衣襟处绣着独特的花蕾图案,头包着圆形的青丝帕,细碎的刘海儿淌下微微挡住宽阔的额头,眼神永远都处于迷离的状态。她总是一边卖酒,一边喝酒。她是十里八乡中最会酿彝族咂酒的酿酒人,大家都她叫酒娘。没有人会跟酒娘讨价还价,也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酒。
  酒娘的每天都会挂了个酒葫芦在腰间,走路喝一口,坐下喝一口,渴了喝一口,累了喝一口。她身上永远都有一股子酒的味道,小孩子在她身边转悠一圈,脸都会扑红扑红的。谁也不知道她的酒量如何,只知道,她向来把酒当水喝,而她也只喝自己酿造的咂酒。
  我奶奶说,酒娘是孤儿,被村头的酿酒老头捡来养的。酿酒老头的媳妇死得早,家里有个瘸腿的儿子,酒娘被他抱回家是给儿子当童养媳的。酿酒老头家的咂酒酿造手艺向来是传男不传女的,他本想将一身酿酒技艺传授给自己的儿子,无奈他儿子志在做个木匠,每天在家刨凿拉锯,对于酿酒提不起半丝兴趣。就在酿酒老头一筹莫展,四处寻找学徒的时候,却在无意间发现酒娘不知何时偷了师,半夜悄悄的酿酒,酿酒老头一气之下追着酒娘打了半个村子。后来,还是我爷爷救下了打得半死的酒酿。在村里人的劝导下,酿酒老头认了命,打破了规矩,将自己的酿酒手艺传给了酒娘。那个时候酒娘16岁,酿酒老头的儿子17岁,她每天除了洗衣做饭以外,就是在酒坊酿酒,而他每天除了在小木房中做木活,就是帮着酒娘劳作。酿酒的时候,他俩会一起忙进忙出,酿酒老头则在旁边扯着嗓子唱“粗粗候”。爷爷说,那个时候他们家的酒,味道清香可口。
  就在两人即将结婚的前夕,酿酒老头的儿子上山砍木失足滚下了山坡。酒娘在山底找到他的时,身体都僵硬了。酿酒老头中年丧妻,晚年丧儿,经受不住打击,很快倒下也离开了。那以后,酒娘每天都带着酒上山,在酿酒老头和酿酒老头儿子的墓前喝酒,酒坊由此也停工了数月。就在大家都感叹着他们家可怜命不好,从此可能再也喝不了那么好的咂酒时,酒娘在一个艳阳当头的早晨,打开了酒坊的门。她没有再嫁人,尽管有媒婆上门说破了嘴,她就只说自己要守着这酒坊过。那以后,谷、荞自己种,自己收,自己打,自己酿,自己卖,自己喝。她真的就是自己守着这酒坊过了一辈子。
  我很小的时候不太喜欢酒娘,老远看见她就跑,因为她身上总是一股子酒味。直到我8岁那年。
  谷雨刚过,我穿着奶奶才做的新服,跑出门想跟小伙伴显摆。在经过河中石头路时,脚底打滑,扑通掉进了河里。我的游泳技术仅限于水塘子里的狗爬式,当时正逢雨季,河水较深,我根本应付不来。耳鼻眼口都灌满了河水,越挣扎越往下沉。就在我无助无望的时候,被人一把拉住,拖上了岸。是酒娘下水救了我,我迷迷糊糊地被她抱回了我家。路上她把我倒过来,不停拍打我的背,还不停地告诉我,没事啊没事。酒娘的身上虽然一股子酒味儿,但怀抱很温暖,那味道弥散在宽大柔软的怀抱中,竟透着些许甜甜的气息。
  第二天,爷爷让我抱着一袋子鸡蛋去向酒娘道谢。我刚到酿酒坊门口,酒娘就看见了我,她招招手让我进去。我递了鸡蛋给她,她笑笑,说不要,让我拿回去。转过身,她递了个小酒杯给我,那个酒杯精致轻巧,木胚底,杯身被大漆反复刷磨过,描着细细的漆画,杯内盛着清澈浓郁的咂酒。酿娘说,新酿好的,尝尝。我接过酒杯,喝了起来,清新可口的咂酒顺着喉咙一往而下,唇齿间留有淡淡的香甜。我递还酒杯给她,又连续讨要了几杯。酒娘来了兴致,拿下了腰间的酒壶,和我碰了杯。那时候终归还小,几杯下肚,吹一吹风,就晕乎得不行。酒娘给我搬来了木椅,我顺势趟了上去,一觉睡到了天黑。
  从那以后,没事我就往酒娘的酒坊里跑。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上小伙伴。时而讨要两杯咂酒喝,时而坐在躺木椅上看酒娘酿酒,到后来,还在酒娘酿酒的时候帮忙打下手。
  酒娘酿咂酒的苞米、荞子、小麦都是自己种植的。酿酒前她会将原料粗磨之后,加水蒸熟,然后倒出,晾至于簸箕内,待温度适当后辅以荞壳,在簸箕内封闭发酵。一般要经过几十个小时的发酵,才可装入坛内。至少十天后才能开封启用。那放上两、三个月后启用的咂酒酒味会更佳。酒娘在酿酒的过程中,会反复跟我提及,蒸煮的压力、酒曲的种类及用量、发酵用的水量、发酵的时间等等都会对咂酒的风味产生影响,所以,酿酒人要处处小心处处有心处处留心。酒娘这个人,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说出的话都颇有意境。
  那时候,我跟随爷爷奶奶住乡下,爸爸妈妈不在身边。酒娘有时候就像妈妈一样,带着我干活,给我做好吃的。不过,更多的时候,她更像是不靠谱的大朋友,常给我酒喝。我特别喜欢用酒酿家中的一个咂酒壶。那个木质胚底酒壶下有托底,上身圆润,黑色的大漆底色,大红的牛头纹饰布满壶腰。壶盖处有钻数个小孔,以粽叶包缠,插着竹管,只需轻轻一吸,酒就顺势而上。酒娘说,家中的木质物件,都是她那英年早逝的男人留给她的念想。
  酒酿这个人虽然酿酒手艺很好,但是酗酒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劝过她,她笑着说,酒是我的命,没有酒哪来的我。尽管她常年都浸泡在酒中,却很少有迷糊的时候,干起活来干脆麻利,村头村尾谁家有点事,她都噔噔跑去帮忙,热情的就跟她的酒一般。
  读书以后,我被父母接到了城市里,去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变少了,混酒娘酒喝的时候更是少。后来,酒娘领养了个小女孩,不仅给把自己的酿酒手艺传给了那个女孩,还拿出多年的血汗老本,供那个女孩念大学。
  三年前的暑假,我回到爷爷奶奶家,放下行李就提着一盒卤菜去看酒娘。刚到她家门口,就见她背着竹篓,牵着那个领养的小女孩的手。她冲我笑着喊:“嘿,回来啦。我这要和姑娘去她们学校,她们什么课组请我去讲咂酒和咂酒壶勒!”依旧满身酒气的酒娘高兴地说着,她那傲娇上扬的脸,眉飞色舞欣喜若狂。我指了指卤菜盒,假装不悦地说:“那不等你了,我自己吃了,城里面买回来的。”酒娘几步踏过来,抬手就拧我的耳朵:“咦,高级货,留到留到,回来吃!”话毕,她接过盒子,放到了窗户边。我远远地目送着酒娘和她女儿的离去,却未曾料到,那匆匆一面,竟是我们此生的道别。
  酒娘去到了女儿的学校,接受了课题组的采访,将自己的彝族的咂酒毫无保留地讲述出来,还录制了电视专题片,当了回女主角。
  再后来,爷爷奶奶到了城市生活,我也忘记了和酒娘喝酒吃卤菜的约定,很久没有回去过。
  直到老家的亲戚到我们家串门时,无意间提起我才知道,酒娘去了,她在去看酿酒老头和酿酒老头的儿子的路上倒下了,她的女儿和村里人一起把她安放到了酿酒老头和他儿子的墓旁边。
  我连夜驱车回去,跑到了她的酒坊门口。大门紧锁,四周也没有了熟悉的咂酒味。我轻轻地喊了句,酒娘。却在没有人回答我,也再没有人挥挥手,招呼我进去,再给我倒上一杯酒。
  我的救命恩人,我的不靠谱朋友酒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的走,好像带走了很多人的味蕾。村里的人,包括我,再也没喝过那样清爽可口的咂酒。她的走,好像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
  我梦见过酒娘。梦见她坐在红布铺好的木桌前,唱着敬酒歌“此苏木地伟喔,确波果拉苏。你我哽地说,莫拉果特波……”梦醒后,眼角竟然有浅浅的水。
  十二月,新一批的咂酒酿制好了。酒娘,你来一杯?(散文类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