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水草 百年乡愁
作者:李松 时间:2018-01-03 阅读:239
80多年前,我的外婆离开了生养她的故土、草海边上一个古老的村子——卯家沟。那时的她,正值最美的青春华年,坐上前来迎亲的高头大马,沉浸于爱情的甜蜜,一路走得开心幸福,远嫁几百里外。然而,她这一离开,就再未回到这片土地,若干年后,又在那个奢求太平的世道像一朵娇艳的杜鹃花在风雨里无声凋谢,撒手人寰。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多年前,我的母亲也因病仙逝,去到天国与外婆相会了。
在母亲尚小之时,连遭家庭变故,痛失双亲,由于外婆的娘家宅宽人众,家境尚好,我的母亲便流连于斯,寄养其家,从此,海子边、田垄上、泥泞中,便留下了她孤独幼小的身影。然世事难料,安定不久,又遇兵匪频发,外婆的娘家也败落了,原本衣食无忧的家庭瞬间坍塌,一大家子人顷刻五零四散、流离转徙、各自逃生,甚至于亲姐妹间竟也就此天各一方、永失联系。无奈之下,母亲又从外婆的娘家辗转投靠寄生于一位远房的亲戚——外公的表妹家,最终,外婆未能再度踏上的乡土,却成了母亲多年后深深怀念的故园。
后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母亲遇到了合适的人,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带着伤病回来的志愿军战士——我的父亲,于是,母亲总算安定下来,不再流浪,生活终于平淡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她终于可以在柴米油盐的琐事中淡忘年少时的苦痛经历。打我记事起,母亲总会不断讲起那些我听来遥远她却从未忘怀的往事。再后来,虽然母亲也曾携负年幼的我多次回到那片海子、那个村子,可她儿时熟悉的门楼却再无踪迹、那些亲切的眼神已沓不可寻,虽然我的父亲也曾多次寻找、多方打听,怎奈眼见的沧海永远不是母亲记忆里的桑田。此后,母亲不再讲述那片海子,直到多年前她永远的离我而去,也从未提起。
当我还在年少,我不懂什么是乡愁。彼时的我也曾游玩于那片水草间,但总也看不明白母亲反复念叨的那片海子究竟有什么故事,究竟留给了母亲怎样的记忆,只是依稀感觉,母亲曾有一段在海子边度过的童年。当我在母亲的呵护下渐渐长大,也生出了许多对家族变迁历史的好奇和思考,也仿佛对母亲念叨的那片海子有了新的认识。当深秋的暖阳抚过无边的水草,当漫滩的蒲草飞絮成为簸箕湾动人的风景,当湿地上又迎来眷恋的鹤群,我知道,那片海子早已沉淀在母亲的思绪里,那摇曳的水草承载着她对亲人的无尽思念。
我最近一次伫立草海边时,母亲已不在身旁,她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们了,而我也早已为人父,我想静静的看看这片海子,看看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的水草在轻逐夏日的夕阳余晖。远山总是那样的静默无语,不喜不悲,仿佛从来就不曾在意看海的人,抑或又是看惯了无数的夏雨冬雪,沧桑世事,早已遗忘了大家小户的聚散离合,早已悲戚无语。
岁月如同坝上的春耕,一轮轮重复翻转着艰辛的土地。每种下一粒种子,新的生命就在孕育,那新的希望正蓬勃着,唯有土地默然无语;每一季硕果高挂、秋叶坠落,土亦无语,只是默默承载和记录下这所有的故事。坝上一茬茬生机勃勃的庄稼注定要在泥土里完成生命的轮回,热烈而又静美;不远处的海子,萋萋芳草,植根同一片土地,仰望同一片天空,他们的枝叶各自在风中摇摆,相望无语,他们的根,或许早已在地底相遇,深拥彼此。
岁月里还有那一场弥漫的北风,吹入记忆,挥之不去。当落叶远离枝头,漫奏寒声,高原的冬天就这样萧疏地在村落间游荡。就是这样的季节里,母亲离我而去,仍未留下只言片语,她一定是累了,想要好好休息,然后借这休息去和她的母亲相聚。整个冬天,仿佛整个乌蒙山都倾压下来,横亘在我的世界里,如纱的白雾下浆声凝滞,海子也泛着泪的涟漪,只有满湖的水草知我心伤、知我心事。而就在又一场风起的午后,南来越冬的候鸟已点缀在这天地水草间,鲜活成海子灵动的画笔。它们或飞翔、或静立,或警视、或啾鸣,翩然而来、悄然而去,沐浴着水草,装点着海子,搅动我思绪,引导我渐要迷茫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它们因何而来?它们可捎有来信?它们定然是在用一次不平常的旅行注解生命的意义——欢愉的到来,庄严的离去,与小憩的水草和谐共存。
这个冬天,我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带着我的孩子回到草海、再次为她讲述关于这片海子与祖辈的故事。她喜欢的黑颈鹤还会再来,她喜欢抚弄的水草还会再绿,她喜欢的海子的宁静还会在群鹤舞鸣后凝成一幅优美淡雅的水墨画。那水墨,也曾涂抹过我的意念,也曾留给我美丽而忧伤的画境,画里的炊烟袅袅是外婆的童年歌谣,淡淡的远山是母亲牵挂的故园篱墙,春色未著的水草孳生着游子惦念的相思,去而复返的候鸟牵系着一代代人从未停歇寻找家园的匆匆步履……
那里为我留存着深情所系的乡愁。
海子还在,故园已非,幸而满目的水草仍在更替着枯荣。春虽未到,新风已至,换了时代的美丽乡村已在草海边散漫成风景。我在想,有如此可爱的家园外婆定然不舍离去,而一派和美的海子岂不正是母亲梦寐以求的故土。或许,在这个和谐美丽的时代,在这个候鸟又至的时分,她们已然魂归草海,正携手徜徉于水草间。而我,或远或近、或来或往,总会不时惦记起那山、那水、那鸟、那草,我也希望这融入血液的情感能让我的孩子也终将恋上这一方滋养生命、并铭刻着家族几代人生活与灵魂的故土。
家园旧事在传承里绵如醇酒,当走了很久,走出很远的路回身转眸,眺望那一缕炊烟,守望这一湾水草,铭心处,已醉成百年乡愁。
(散文类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