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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06

病在北京

作者:曹永 时间:2012-03-06 阅读:419


  在家的时候,就因为生活不规律,犯了胃病,吐了很多血。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治疗,就接到省作协的通知,让我今年到鲁迅文学院进修。本来打算放弃,但实在舍不得这次学习的机会。权衡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赶往鲁院。
  三月一日凌晨,我打车赶到飞机场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块纱布。我平时睡得晚,起得更晚,通常不会这么早起,但中午和下午的机票都很贵,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牺牲自己的睡眠。机场安检严格,就差没有扒光我们的衣服检查了。有一点我却颇为得意,机场安检虽然严厉,但胃病还是被我随身携带过关了。
  鲁院食宿很有规律,早餐七点半,中餐十一点半,晚餐五点半。就像来时所乘搭的飞机一样,逾期不候。我本来以为,在生活规律的情况下,只要好好调理,病情自然会慢慢痊愈,没想到却愈来愈严重了。后来,在同学的奉劝下,我于一个周末前往地坛医院检查。不料到门诊一检查,医生便要求住院。我问医生大约要住多久,他说估计一个星期。鲁院课少,周一,周三和周五上午有半天课,余下的时间,基本都是自由活动。我于是给班主任发了一条简单的短信,向他请三天的假,然后关掉手机住进了医院。
  自小,疾病就像一条疯狗,始终对我穷追不舍,在旁人看来,我的病情很严重,他们担心我被这条疯狗扑倒。然而,在这场长途跋涉之中,我渐渐麻木了。在病房里呆闷了,我就一个人出去走走,全然不把病情放在心上。北京的天气一直晴朗,只是温度却并不是很高,路边的树下,有的地方还堆着脏兮兮的积雪。
  有困难的时候,我素来不愿意麻烦别人,能不开口,就尽量不向别人开口。我身体历来不好,以前住过几次院,每次都有人陪我,但每次我都赶他们回去。记得最后一回,父亲不肯走,他说,总要了解你的病情我才放心。没有办法,只有让他留下。但我说,我能跑能跳,你就不要来病房陪我,自己呆在宾馆里看电视算了。那些天,他很少到病房陪我,相反,输了液,倒是我常常跑出去陪他。
  在北京,我住院的事也不想告诉太多的人,除了给班主任那条简单的短信,同学们基本不了解情况。我倒是轻松自在了,但后来才知道,因为和我失去联系,鲁院的老师急坏了,连常务副院长白描都问了好几次。有一天,我外出回来,听护士说,有人到医院找我了。我问是什么人?护士说,他们说是你的老师。我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可以不通知同学,但必须把情况告诉老师。于是,我回到鲁院,向他们详细地报告了病情。
  原本医生说只要住一个星期的院,但住进去之后,他们就不让走了。我着急地问怎么回事?医生说打算让我做一个胃镜。我说那就做吧。医生说,如果胃里没什么要紧的问题,检查完了你就可以出院,但如果有情况,必须做套扎。我不了解什么叫套扎,我要求做完赶紧出院。医生说费用不少。我一打听,吓了一跳,居然要一万多块钱。我拿不准把握治还是不治,于是告诉医生先考虑几天。有传言说我家境富裕,实际上我家顶多算贫下中农。我家在黔西北一个小乡镇,全乡总数也不过一万余人。在那个巴掌大的地方,极度的贫穷落后。说我家境富裕,不过是矮子里找出来的高个子。
  我实在舍不得拿那么多钱来治一个小小的胃。但如果不做,这个家伙肯定怀恨在心,必然找机会要我的命。想了两天,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后来我给家里打电话。父亲说,要治,多少钱都要治。我怕家里拿不出钱来,于是说如果不方便,就以后再做。父亲说,身体要紧,你尽管治疗,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挂了电话,我就去找医生,把决定告诉他们。但医生却说,要亲属签字才能做,你一个人,不行!我家地势偏远,距县城近一百公里,几次转车,差不多要两天才能到贵阳。而我父母年大字不识几个,年龄也大了,如果让他们不远千里赶到北京,我如何放心得下?只怕他们连机票都不会买。
  我把情况告诉医生,央求他们通融。但医生铁面无私,就是不肯答应。经过几天软磨硬泡的纠缠,医生总算作了妥协,他们让我写一个委托书,然后请人帮忙签字。我松了口气,以为这回做完治疗就可以出院。万万没有想到,当我把云南作家吕翼请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又反悔了,一定要见到我的亲属才做手术。一气之下,我说不治了!没想到,我刚刚放弃治疗,他们就来找我,说我自己签字也行。这些医生就像站在街头拉客的廉价妓女,拉住一个农民工谈生意,开价五十块。农民工还价三十。妓女说,再添十块吧。农民工不干,转身要走。妓女一见,急忙拉住,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是闲着,就便宜你一回吧。
  虽然医生在签字的程序上作了让步,却还是不能马上治疗。据说是人多,还要慢慢排队。在那场漫长的等待之中,我最怕的并不是打针吃药,而是怕那个送饭的女人。送饭的女人三十多岁,高兴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幅面具似的笑容。心情不畅的时候,则拉长她的一张黄脸,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女鬼。因为医院附近没有餐馆,整个医院都便成了她的地盘。夫妻不和,还可以离婚,但病人们都离不开这个送饭的女人。每次看到她,都摆出自己最亲切的微笑,有的还向她贡献甜言蜜语,仿佛看到了领导干部。
  谎言听多了,往往容易被迷惑。送饭的女人也不例外,好话听多了,她渐渐把自己当成一个公主。和我同一个病房的两个小伙子不仅嘴巴甜,长得也比较帅气。那送饭的女人便经常跑到我们病房撒娇,每次过来送菜单,都要和他们聊上很久。一个年轻漂亮的公主撒娇,必然是没有过错的,但如果一个巫婆也要撒娇,就简直是罪过了。我每回看到送饭的女人在病房骚首弄姿,我都觉得惨不忍睹,恨不得马上病死算了。
  如果只是送饭的女人让人难以忍受,那也还罢了,问题是她送来的饭更加让人难以忍受。那些菜不晓得出自什么样的厨师手里,端上来一看,乱糟糟的一团,看起来能把饥饿吓跑。尽管难以下咽,但饭不能不吃。每到开饭时间,病人们都端着各自的饭盒,像等待施舍的乞丐,站在走廊的两边等待送饭的女人。
  没有饭吃是痛苦的,有时候吃饭也是痛苦的。在医院那些日子,我无辜的嘴巴和眼睛都双双饱受摧残。为了缓解它们痛苦,我经常往鲁院跑,每次离开医院,都是中午,我早就算好时间,赶到鲁院刚好开饭。在鲁院吃了中餐,或者和同学聊天,或者在房间休息,又或者在健身房打台球……反正一定要等到晚餐。直到五点半吃了晚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一个结鼓鼓的肚子返回医院。那些天,我觉得鲁院的饭菜真的太好吃了,我几乎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鲁院的饭菜虽然好吃,但更多的时候,还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医院里。既然要呆在医院里,就不得不和其他的病人一起拍那个送饭女人的马屁。我拍马屁的功夫不到家,她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她的眼里,只有我旁边那两个帅气的小伙子。每次他们和送饭的女人打情骂俏,都能把她惹得格格地笑,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子。然而小女孩子都是情绪多变的。那个送饭的女人也是如此。其中一个小伙子命好,在大祸来临之前出院了。另一个就惨了,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送饭的女人,不要说调情,她连菜单都不送到我们病房来了,叫她,也不理会,仿佛没有听到,直接就走了。简直目中无人。原来还好,我沾病友的光,和他们一起享受她的好脸。现在送饭的女人被得罪了,我也跟着受到诛连,连饭也快吃不上了。
  就在紧要关头,排队排到我了,医生通知我第二天就去做胃镜。几年前我做过胃镜,难受极了,做胃镜的时候,简直像死过一回。次日,我惶恐不安地去做胃镜,我暗中求神告菩萨,希望胃里面不要有大问题,检查一下就了事。但神没有理我,菩萨也不有理我。医生把手指粗的管子沿着我的嘴巴插进去,像小孩子和稀泥似的搅动一番之后,告诉我食道静脉曲张得厉害,必须做套扎治疗,还要往胃里打硬化剂。因为还要治疗,而不止是检查,时间也就长了许久。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医生搅碎了,简直痛不欲生。我流着眼泪,恨不得把旁边的医生一脚踹开,马上将嘴里的管子抽出来。
  终于治疗完毕,从手术台上下来,我觉得就像大病一场,身上的力气,仿佛都随着管子一起被抽走了。我软绵绵地抬起脚,准备走回病房,医生却连忙制止,他们推来一张轮椅,让我坐上去,还特别交待,今天不能走动,回去就在病床上躺下。幸好我提前请了几个同学在门口等候,他们就像推一个年老体弱的病人,把我推回病房。本来医生交待要有人陪护,但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让他们回去了。
  做胃部治疗不仅难受,第一天不能吃任何东西,第二天只能喝水,第三天也只可以喝米汤。我几年前喜欢赌博,那时候打三两天麻将不吃东西,想来是没有问题的。但医生几次交待不准吃东西,反倒勾起了我的食欲,嘴里总是流口水,脑袋里片刻不停地想着香喷喷的食物。第一天,我坚持过来了,但第二天不行。我向来不能自律,实在太馋,忍不住偷偷吃了一根香蕉。一次咬一口,待香蕉像糖似的在嘴里融化后,又背着医生咬第二口,味道实在太好了。
  胃部治疗后面的两天,离了做饭的女了也没什么要紧,但把葫芦按到水里,它马上就会浮起来。第三天想喝米汤,不得不找送饭的女人。我于是像一条猎狗,在病房里时刻留心她的动静,一看到她的身影我就叫喊,然而她却没有理会。看来米汤是吃不上了,没有办法,我啃了半块小小的方便面。
  医生吩咐我先禁食三天,接着吃流食三天,最后再吃三天半流食。眼看可以吃半流食却吃不上,我仿佛几辈子没吃过饭,馋得两眼冒光,恨不得去外面摘树叶吃。到第四天的时候,病房里又住进一个新病人,这下,送饭的女人不能不把菜单送过来了,尽管她心里很不情愿,但总不能把我们病房的人全部饿死。谢天谢地谢观世音菩萨,我总算有救了。菜单送过来时候,我抓住就不放。我害怕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一次点了一天的食物。如果不是担心放坏,我还想多点一些存储起来。
  如此过了两天,苦不堪言,我于是找到医生,强烈要求出院。医生劝阻无效,只得依了,但他们要我签字,证明是我自己坚持要求出院的,有什么意外,医院概不负责。签就签吧,只要能远离那个送饭的女人,我什么都肯。因为过于仓促,出院手续不能马上办理,我也顾不上了,告诉医生几天后再来补办。当天,我就逃离医院。
  回到鲁院,感觉像回到家里。我给班主任发短信,问他能不能请食堂给我每顿煮一碗稀饭?当时我已经作好打算,如果食堂不肯,我就在外面随便吃点算了。没想到班主任回信说,没有问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不自己开伙做饭就行。我后来去食堂的时候,发现我的病号饭不是稀饭,是面条。本来面条只是半流食,而我还是流食期,但不好愿意再麻烦厨师,将就吃了。厨师问我做得怎么样?我说很好。这话不假,和送饭的女人相比,我觉得鲁院的厨师太可爱了,
  他们做的面条,实在太好吃了。
  每次吃饭,我都端着一碗面条,就像一个优雅的女人,坐在食堂里细嚼慢咽,直到细得不能再细才敢咽下去。我虽然坐在以鲁迅先生命名的学校里学习,但我不能现在就随他去了,因为鲁迅委托很多战友来告诫我,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争取在鲁院毕业的时候,把胃带走,把病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