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6

　　大黑牛是我家和姑爹家共同喂养的一头牛，也是我们寨子里唯数不多的一头好耕牛。每年春耕是大黑牛最忙碌的时节,也是大黑牛最劳累的时节,几乎没有一天可以停下来休息。除了我家和姑爹家的春种之外，大叔二叔家要栽洋芋，首先想到的是大黑牛；三叔四叔家要种苞谷，想到的还是大黑牛；寨子里好多人家的春种，想到的还是我们家的大黑牛。

　　父亲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春之计在于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是轮到大黑牛表现的时候了。大黑牛果然不负众望，听话极了，只要父亲一甩鞭子，随着“喂——快、快”一大声悠长的吆喝，大黑牛便使劲加速往前拉。父亲如果小声说“喂——慢、慢”的时候，大黑牛便放慢了脚步。要是犁到地块尽头，只要父亲“喂——另”一声清脆地喊，大黑牛便迅速地掉转身，又开始默默地拉下一沟地。从早上出工到晚上收工，大黑牛从不偷懒，也从不使牛性。

　　父母亲不止一次夸奖，大黑牛真是一头好牛。寨子里使用过大黑牛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这大半辈子养过好多牲口，像我们家大黑牛一样通人性的牛从来没有遇到过，甚至比自家生的娃娃都听话。

　　大黑牛没来我家之前，大哥一家没有出去打工，两个妹妹没有外嫁，三弟也还健在，我们家不缺劳力，曾喂养着三四匹马、五六头牛、几十只羊。按现在的话说，是村里名副其实的养殖大户。自从他们打工的打工、外嫁的外嫁、出事的出事之后，家里劳动力日渐缺乏，喂养的牲畜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甚至只喂了几头猪和数十只鸡。在乌江源头的老家农村，要是谁家连鸡毛猪影也看不到，一定是穷得被人瞧不起的人家。自从家里没喂牛养马后，父亲不止一次说，没牛没马栽种庄稼实在不方便。有马春种好运粪拉种，秋收好拉洋芋拉包谷拉草料；有牛方便栽种方便犁地翻土。现在寨子里喂养牲口的人家不多，耕牛少不好借，就算能借，经常借人家耕牛栽种也不是个事。于是，父亲和姑爹商量，搭伙买一头耕牛共同喂养，共同使用。大黑牛就这样来到了我家。

　　大黑牛刚来我家的时侯，还是一头小黑牛，壮壮的，肥肥的，长得相当可爱。那是夏天，牧草茂盛。父亲不但经常夜半三更给小黑牛添加草料，还常常叫侄儿侄女一有空就割草喂牛。父亲常常自言自语说，今后庄稼栽种犁地翻土全靠它了，要好好喂养，不能敷衍了事。那时，我还在老家镇上的一所小学当老师。暑假里，我回到老家，也曾经常牵着小黑牛到山坡上放牧。父母亲去做农活时，小黑牛就在庄稼地边悠闲地啃噬青草。小黑牛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在我们一家人的精心饲养下，长得很快。到了秋天，父亲便开始训牛了。外侄牵着牛，父亲驾着犁，开始让小黑牛学翻土。小黑牛很争气，有板有眼地学习。通过数天的训练，小黑牛踏上了“正路”。再听话的畜牲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再听话的畜牲也有兽性大发的时候。为了更好训牛犁地，父亲还穿通牛鼻子，系上一条长绳。想不到牵牛牵牛鼻子这一招，大黑牛被偷走的那个夜晚，盗贼也用到了大黑牛身上。那时，我因工作需要,已经离开了学校，改行到县城报社当记者去了。

　　发现大黑牛被偷走的那个早晨，父亲一路沿着后山墙边飞奔而去，汗水流满了父亲的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期间由于心急还跌倒了好几次，手也被荆棘刺伤，鲜血流淌不止，父亲依然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可是，天不遂人愿，父亲除了发现大黑牛留在村庄里的几个脚印之外，再也没有找到大黑牛。父亲垂头丧气走在村路上，绝望的目光，划过天空，漫过山峦，找不到停泊的方向，这让我想起三弟出事时父亲伤心欲绝的样子，整个村庄都飘落着父亲沉重的叹息。而此时，盗贼或许正数着红彤彤的人民币，笑得合不拢嘴。

　　大黑牛被盗走的时候恰逢秋收，正是收完洋芋苞谷，要翻地为来年备耕播种的农忙时节。我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后，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向单位领导请了假，骑着摩托迅速往家里赶。早晨的高原小城，蒙蒙细雨不时飘飞着，冷冷清清的。我找遍了小城的所有屠宰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家的大黑牛。在一家牛肉餐馆门口，我发现一头大黑牛已经被开膛破肚，牛皮被剥了下来，牛头砍在半边，睁着一双大眼，很像我家的大黑牛。被宰杀的牛已经面目全非，我不敢贸然认领追贼。

　　我赶到家的时侯，家里人已经报了案。不久，公安来了，看看盗贼撬开的墙洞，拍拍照，问问笔录，说等后通知。

　　母亲难过地说，大黑牛实在太可怜了，头一天还犁了一天的地。母亲指着狭小的墙洞口说，这么小的洞口，盗贱把它强行打拉出来，肯定疼死它了。我安慰母亲说，盗贼认钱不认牛，他哪管这些。或许，大黑牛与我们家的缘份结束了，不要难过了。况且寨子里不只是我们家被偷，大不了再买一头来喂养，以后注意防范就是。可母亲一再说，这么好的大黑牛被偷走实在太可惜了,都怪我们没有看护好。我一转脸，发现一旁沉默不语的父亲深深的垂着头，凹陷的眼眶，噙着泪花。

　　那时,“铁牛”已经纷纷代替了耕牛。

　　大黑牛被偷走后，我想给父亲买一台微耕机，父亲却说，还是买一头牛来养吧，微耕机操作不规范太危险，这些年被它弄残弄伤弄死的听说不少。不久，父亲用大哥从远方打来的钱，买来了一头黄色的西门塔尔来喂养。可是这头牛没有大黑牛乖。有一次，还顶了母亲，差点要了母亲的命，让原本瘦小的母亲躺了几个月。后来，这头本性顽劣脾气不好的牛，被父亲卖掉，换成了一头能繁母牛。如今，还生下了一头小牛犊。由于老家只有父亲一个人把守，我们兄妹劝父亲卖掉算了，可父亲却坚持说，自家有牛，栽种庄稼方便，还是喂养着吧，农村人是离不开土地的，也是离不开猪羊牛马的。

　　有空闲坐时，我们一家常常提起大黑牛。这时候,父母亲常常说:“如果有来世, 大黑牛现在也变成一头大黑牛了，只可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