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海行
作者:李志强 时间:2018-01-24 阅读:222
初听草海的名字已近十年,而我为打破这段从初闻到初见的时空间距离,却准备了整整九年。直到去年秋末,我才一路转过山转过水,朝圣似地一亲芳泽。
经上海而过黔东南,最后从黔东南到威宁,不到千里,但在起伏不定的山间穿行,总有些山重水复不见柳暗花明的焦急与疑虑。直到六个小时后,当我第一次踏上威宁的热土时所有的这一切一瞬间全都变得云淡风轻。
不甚习惯但亲切的口音,不甚富裕但安宁的小城。毫无悬念地,威宁特有的西南风情初尝之下便已彻底征服了我这个长期漂泊在东南的北方汉子。所有固定思维中的落后与愚昧在事实面前不攻自破,人们的脚步很慢,笑容很暖。街道不宽但是没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只是有些时扫时落的枯叶。
一个草海湖畔的朋友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了面的第一句话,你说,我们去“看海”吧,说完便是一阵大笑。我知道你是个诗人,爱笑的诗人。一个在诗一样的湖边哭过笑过二十多年的姑娘怎么可能不是诗人?
县城到湖边不远,在出租车中司机师傅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和我们谈论他车轮之下的这片土地。并一再强调,这些年即便他这个每天看着草变绿,树变黄的本地人也对威宁的发展觉得“脑子跟不上路子”。就像一觉醒来从一百年前穿越到一百年后,拉一圈客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楼就起来了,路就新了。像一个诗人一样,他忍不住用一种善意的夸张描述着三十年来他眼中焕然一新的故土。
威宁的街道已让我如在山阴道上,一些不规则的楼房和一些崭新的店面,青灰色的马路和斑斓的花砖所有现代的新与传统的旧搭配的恰到好处。此时我把所有的悬念都留给了不远处的草海。
此时我才知,我已来迟了,足足迟了九年。我的草海湖,让你久等了。
这是怎样一种湖啊,于高原的最高处出落一片湖,就如同在王冠的最顶端嵌着一颗明珠,耀眼而没有丝毫的唐突与媚俗。草海不是海,但是湖水却像海一样清澈。草海不是草原,虽然此时湖岸的草都已枯黄,但我知道这里曾芳草萋萋,满是生意,即便此时在岸边驻足她也依旧有种残垣的宁静与开阔。整个云贵的一座座山已经把所有的粗糙、浑浊与不安分通通拿去了,剩下的便只有这一小片的精致与宁静。
匍匐在草海之畔,西风刷过,从草间到水面,相似的微波便如心旌微揺。湖中一两只不知名的白鸟迅速落入水面又腾起,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最后没入岸边的荒草中不见踪迹。如果不是配合草海演一出活泼的戏,那他们一定是在“宣传”水中的鱼。也是,这湖中有种鱼,叫细鱼,身段极小,长仅一二指而已,而味道又极肥厚鲜嫩,且带有“虾味”。这种鱼嗜吃,尤其是虾,被捉上来时常常是肚子里的虾还没消化,嘴里的虾活蹦乱跳。所以在当地这鱼又叫“虾鱼”。
正好赶上秋冬,恰是一品人间至味绝好的时令。还不到傍晚就赶紧去附近的饭馆点了一份细鱼,量不大,价钱不低——珍贵的东西从来如此。现在想想,虽然只吃过一回,对于这“虾味”却记得分明。
水不在深,有鸟则灵。这里本是鸟的天堂,作为湖泊或者湿地有鸟不足为怪,所稀奇的是这样一片不大的湖泊竟然有这么多名贵的鸟,足足有228种,年复一年地上演他们的生老病死,似乎他们和渔民和游客生活在不同次元的时空,谁也不靠谁吃饭,谁也不被谁豢养,只是彼此的自由都在这一眼望得到头的水中。可惜我们来得太早而它们又来得太迟。秋末不免是个尴尬的时间点,各色的鹤与各色的鹭只能是我们最后留给自己的一大悬念了。事实上,此时我们不就闲如野鹤吗?要看就去水中看我们自己的倒影吧。
那天太阳落山后,我们横卧在草地上。湖越来越远,天越来越近,枕着天然的草席软绵绵的带着干燥的草木香,时间已晚一切都是静的,阔别多年的虫声次第响起。后来星星忍不住探出头,月亮也忍不住要去湖面欣赏他自己的倩影。
你伸手将月亮接在掌心,问道:草地上的卧姿像不像水中捞起的那副星图?鼻子是月亮。头发,头发吗就是天上流行的弧线与飞机的青烟,虽然稀疏,好歹长而飘逸。
那颗最亮的星该是你嘴边的那颗黑痣了,我笑着回答。
这时你蘧然坐起,手指远处的一盏灯说道:那就是我的童年。一个不甚清晰但至今看来都是暖色调的童年。这个童年边上有山有月,有湖有鸟。童年里有漂白的四壁和温暖的火炉,有妈妈温软的话语。
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在西南在威宁,我们所有的共同记忆都藏于手边的草海之中。而你则亲历了这片热土从落后到繁荣的整个过程。这里有草木的萌生与候鸟的离合,有老人的逝去与孩子的降生。这三十年小城已变,这二十年和你一样的孩子也已变,而湖变了多少。
后来说了什么我就就都完全不记得了。我本打算在湖边露营,从有限的时光里再偷几分闲,看看湖,看看天,和蟋蟀说知心的话,但是已是秋冬,太阳还未落天气就渐凉,而你的肌肤之下水声澎湃。
我们勾着头,看了一眼这湖忽然同时说道,我们回去吧。这一回我们都笑了。
第三天我回上海,我说,我们去看海吧。你摇摇头,说,我的海现在还只是这片不大的草海,当你下次再来时,你一定会看到一个更加年轻的草海,青黑色的发,空明的面孔,而我会郑重的同草海告别,然后便带着草海的味道和你去东方看海。
我点头,跟草海挥挥手,也许明年后年再来时威宁又换了人间。草海不是我的归宿,但这一个日夜我已心甘情愿地交出了虔诚的灵魂。(散文类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