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又听到了云贵高原上那一声鹤鸣
作者:刘业旦 时间:2018-01-25 阅读:220
一列从贵州去往湖南的高速列车,在温暖得如灯芯绒般地毯的田地中驰骋。列车车窗很是宽敞通透,透过车窗,我看到了明丽澄清的旷远天空,也看到了眉黛青颦的远山,就在天空和远山之间一群大雁在南飞。
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善于表达自我的人,更多的只是有感而发,随性而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这熟悉的火车道上,我也成为一只穿梭在湘水和黔山之间的大雁。
每次回家,总喜欢选择搭乘火车,一路上思绪也总是跟随着云贵高原的云雾缓缓沉淀。回忆里没有苍老,没有狭促,有的只是质地粗犷却至真至情的喜悦。
记得刚来贵州的时候,冷月挂在天际,铁路才经过六盘水,上威宁只得换乘班车。沿着曲折的盘山公路,星星触手可及。兜兜转转,好容易从吱吱嘎嘎的汽车里钻出,摇摇晃晃,像大病一场。在小卖部给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回复我,在街心花园等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街心是有了,可是何曾见过街心有半爿花园?有时图省方便,就只有搭乘货厢式上下铺的长途班车,晕晕乎乎那是我对回家探亲最深的记忆和告白。物换星移,寒暑易节,今年是我来威宁的第二十个年头,而回家的选择也日趋多样。除了全程高速的自驾,威宁还将开通空中航运。但我还是喜欢火车出行的这种方式。现在的我坐在飞速疾驰的高铁上,脑海里回放着的画面,一帧帧和眼前事物重叠。
从前的日子很慢,月台上只够两个人挥手告别。于是,我们的父母用月台上的不舍谱写了那个慢而深情的时代,所以生活中才会有那么多凄凄切切的离别。那时的火车是绿皮的,也是锈渍斑斑的。缓慢的它泛着暖光平静地见证了那代人的温情。那时回家的路总是漫长的,不到一千公里的旅程总得耗费两天多时间。每逢寒暑假,有时票都买不上,那就挤呗!年轻的时候很瘦,兴许是那时挤火车挤出来的吧。好不容易挤上个火车,还总想有个座位。有座位了,还想靠在窗边。靠近窗边,还想有个卧铺。那时躺在卧铺上在想,什么时候火车能够御风而行!
慢慢地,我就在这种哐叮哐当的节奏中习惯了夏去春往,那时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静,平静得像高原湖泊一样少有波澜,就像是草海的黑颈鹤少有人惊扰一样,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走。当一驾轺车缓缓驶过记忆的石子路和稻田,我的思绪从这里一直延伸到远方。柴米油盐确乎能带给人微小而确定的幸福感,而我们早已在高原小城的暮鼓晨钟里入定。
我就这样蛰居在这个长满草的水域,如同读一部吉普赛人用梵语在羊皮纸上写下的百年孤独。春天山风劲厉,夏天草海喷着冷气,秋天我看到了一片金黄,冬天这里是黑颈鹤的天堂。它们或引吭高歌,或闲庭信步,或振羽凌空,一切显得那么翮飖,就连啄理羽毛也显得那么优雅。如果说黑颈鹤的“黑”告诉了我们这里的地下有丰富的煤炭资源,想该黑颈鹤的“白”就是洋芋花飘落在它的背上!有时也在想,黑颈鹤从西伯利亚飞来逐阳而栖,因为这里有高原少有的阳光,而我还在这里,究竟是为哪一桩?
行走在学校的途中,每天都有一些不知名的候鸟往南或往北从水边的上空飞过,扑棱的声响,隐约让我们猜测到时序的嬗递,就像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在一阵飓风中一样。空暇时间,爬上凤山,用手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空气中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站在凤山之巅眺望草海,到处是粼粼的一片。茫茫的水域,在阳光底下泛起波光,也许几条快活的小鱼在水草间逡巡吧。很多时候,我们都以自以为是的方式生活着,都自以为是地认为生活总是充斥着白天和黑夜的轮回,自以为是而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付出一定会有回报,自以为是而又心安理得地享受太阳的静静地照着。一直以为,候鸟是季节的符号,也许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每逢暑假回老家看望母亲,到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我居然不再适应老家炎热的气候!望着老家空荡荡的四周,想起这些年来回奔波的日子,生活的枝枝蔓蔓早已被时光斧钺,在无人的土坷处堆积成一座荒芜的山丘。在那黄土裸露的地方我有时甚至怀疑我在这里还有过儿时的成长。当你在不同地方度过你生命的两半,真的很难说清楚,你到底属于哪个方向。
后来吧,家衍生成一个老家,一个新家。铁路的一头系着湖湘的关山,一头系上贵黔的明月,我们就这样穿行在老家和新家之间。在新家呆久了就想回老家,在老家呆够了就想新家。前不久,在老家求学的女儿打电话给我,学籍卡的籍贯填湖南还是贵州。这时我才猛然惊觉,我的新家迟早会成为女儿的老家,只是火车的另一端不知会伸向何方?
矫若游龙的白色高速列车终究还是御风而来,而且还带着一种说走就走的果断与勇于追求的激情。这是个走来走去的时代,想要看一看远方的原野和诗,想要晒一晒属于自己的希冀和梦想,所以我们出发了。我们开始变得朝而往暮而归,为理想奔走,为亲情栖居。我们的步履变得越发地匆匆,我们常在高铁站晕头转向而后手忙脚乱,但眼神却无比清澈坚毅。
其时,不管是坐普快慢悠悠赶路,还是乘高铁飞奔回家,不变的是对家的牵挂。如果说牵挂是月台,那么思念就是那挂长长的列车,没有牵挂的思念,火车都只能算摆在轨道上的铁皮盒。而铁路则成了那根为游子缝补衣衫的线,这也许是世界上最长的线,无论衣衫怎样改变,这根线也许是最适合的线。许多年以后,当我们一样老态龙钟回到自己的老家或新家,我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坐的是普快还是高铁呢。因为到了最后,旅程的最终归宿只能是回家。
列车继续向前,途径铜仁市松桃县亭子关的时候,我看到了中国唯一的苗疆南长城。这座南长城,全长190公里,北起湘西古丈,南到贵州铜仁,多修建在陡峭的山脊上。苗疆长城的防御目的不是为了抵抗游牧民族的入侵,而是为了隔离生苗(未服从朝廷的苗族)和熟苗(服从朝廷的苗族)以防止生苗造事。南长城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由朝廷拨款四万两白银修建而成。明朝末年,苗族把边墙夷为平地,清朝政府则在边墙旧址上重新建设了新的城墙。悠悠古道,青岩厚重;残垣断壁,寄古幽情。昔日“苗不出境,汉不入峒” 的皇家律令已然作古,烽火余尘业已飘散。生逢盛世,天堑通途,我们是幸运的,山重水隔都阻挡不了我们回家的路。置身和平,怀古抒怀,我们需要守节而前行。
列车才过苗疆南长城,我隐隐约约听到空中嘎嘎的叫声。乍一听,应该是大雁的初试啼声,凝神谛听又有点像是草海湖黑颈鹤的呼唤,风一吹,到处是风声鹤唳,落木萧萧,都是熟悉的乡音。
想着想着,贵州越来越远,湖南越来越近。但是在脑海,威宁的影像越来越清晰。威宁的山,有着如它本身地貌一般的锐利棱角,威宁的水,有着一往无前的洒脱与勇气;沿途的草木,都肆意生长,不放过一丝的阳光雨露,野蛮却有生命力,直至它们的足迹遍布每一寸荒芜的土地。
车速越来越快,从乌蒙画廊到武夷山水,沿途的风光使得心灵一次次被抛光,被纯净,无限自由地升腾着往上,窗外带给我的是起伏不定的惊喜。暮色四合时,火车终于驶离了铜仁进入湖南的地段,没来得及打量外面的变化,窗外的景色影影绰绰地进入我的梦乡。
列车渐渐停下,列车员把我叫醒,我拎着箱子,走下列车,向出口奔去。这时我突然想起前次村里发小问我的话,贵州好不好?工资高不高?我现在只能说,人间有味是清欢,照水红蕖细细香。长恨此身非吾有,此心安处是吾乡。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花园,何必管它是不是在街心。夜深了,街上的路灯也在闪烁不定,出租车司机依然扯着嗓子在喊人,在汹涌的人潮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一双比夜更黑的眼睛。依稀中,我又听到了云贵高原上的那一声鹤鸣。(散文类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