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6

　　三弟去的地方是每个人都不想去不愿去却不得不去的地方，是去了再也回不来的世界。可母亲常常自言自语说，要是三儿还在，早已儿女成双，现在已快四十岁了。父亲常常感叹, 要是三儿还在，洋芋早就挖完了,包谷不可能等到现在也没撕完。特别是每当与三弟同龄的亲戚朋友，来看望父母，提到三弟，父母亲更是叹息连连，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三弟的意外离去是父母心里的伤疤，终生不愈，一碰就鲜血淋漓。每每这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和母亲。事实上，对于任何一个中年失去子女的父母来说，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济于事。

　　三弟出事那天，我恰在百草坪陪一帮朋友游玩。五月的百草坪，草木茂盛，万物葱茏，正是风光壮美的季节。可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心灵感应，我心里总是欠欠的，一直无心欣赏优美的风光。

　　当我爬上一个坡顶的时候，接到了家族里一位大叔的电话,他带着焦急和责怪的口气说，你弟弟在百草坪的煤井上出事了，你电话一直打不通，现在他已经被你父亲一帮人抬回家，你马上赶回来。

　　百草坪离我家有数十公里山路。我预感不妙。由于不知道医院急救车的电话，我一边打电话安排帮我和朋友跑车的驾驶员迅速从几十公里之外的县城把车开到我家；一边请一位朋友驾驶摩托车立刻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不断埋怨自己。三弟就近在咫尺，我怎么不去看看他，我一直担心他很累，担心小煤窑的安全，可我居然就没为他抽出哪怕一丁点的空闲，却花大把的时间陪朋友游山玩水。我不断埋怨三弟。我曾不止一次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支撑好撑子木。我的话没有提醒好他，我的担心却应验了。我不断地祈祷，但愿三弟没事。可是，当我急匆匆赶到家的时候，三弟已经不醒人事了。看着黑不溜秋、双眼紧闭、血肉模糊的三弟，我强忍住悲痛说：三，坚持住，二哥带你去医院看，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其时我家院坝里已经挤满了一大堆闻讯赶来看望的亲戚朋友，我们迅速把三弟抬上车，火速往医院赶。可是我们的速度终究赶不过死神的速度，还没出寨子，三弟就不行了。

　　三弟，走了。我们一家人瞬间跌进痛苦的深渊。妈妈倒在门槛上哭得死去活来伤心欲绝。爸爸靠在墙上喃喃自语流泪不止。大哥蹲在一旁嚎啕大哭，说这辈子穷得即便讨口，也不去挖煤炭了。两个在远方的妹妹听到消息后，在电话里哭个不停。我伸手抚摸三弟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眼泪陡然一泻而下，整个村庄都淹没在哭声里，淹没在我的眼泪里。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

　　我们一家强忍内心的悲痛，在亲朋的帮忙下安排着三弟的后事。三弟出殡前的那个晚上，我依靠在漆黑的棺木上，抚摸着冰冷无情的棺木，想着躺在里面的三弟，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三弟小我两岁。由于比较贪玩，读书不认真，加之那时家里喂养的猪羊牛马比较多，受条件限制，三弟很小就辍学放牧去了。

　　每天早晨，吃了早饭后，三弟捡一口袋洋芋，骑着老骒马，赶着牲口，到百草坪放牧。每天傍晚，三弟又从百草坪赶着牲口回来。如此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一直放了七八年。七八年的时光里，无数风雨交加的日子，浓雾弥漫的日子，冷风嗖嗖的日子，幼小的三弟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受了多少罪，只有他自己明白。但他从不抱怨，从不攀扯上学的我，从不向父母提过份的要求。

　　三弟渐渐长大了，农忙时节，他要和父亲、母亲、大哥、妹妹一起栽洋芋种包谷，农闲时节又到处出卖苦力干活挣钱养家糊口。那时，我正在师范学校读书。我读书的费用中，有许多是三弟挖煤炭干重活换来的血汗钱。

　　我师范毕业后的好几年，村里的人已经不爱莳弄庄稼，风起云涌的打工潮席卷了村庄，有限的土地已经承载不了人们发家致富的欲望。即便如三弟一样不能外出打工的人，也在村里想方设法寻找致富的门路。正在这个时候，市场上煤炭价格暴涨，百草坪一带小黑煤窑极其泛滥，一些人挖小煤窑发了财。于是，三弟邀约了几个亲属在百草坪也偷偷地开挖了一口小煤窑，做着脱贫致富的美梦。

　　我们无法阻止三弟改变家境的美好愿望，我们也都清楚地知道挖小煤窑的危险。父母和我常常对三弟他们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大意。三弟却说，有命不怕家乡远，无命死在灶门前，挖煤的也不只我一个。就这样，三弟他们偷偷摸摸地在百草坪过起了黑不溜秋的挖煤生活。

　　听三叔说，三弟出事那天，只有他俩在井里作业。三弟是在采挖井壁煤炭的时候，被顶上掉下来的一块巨大煤荒，重重砸在头上受伤倒下的。三叔描述的场景，定格成了我对三弟留在人世的最后瞬间。我总问自己，煤荒为何不在偏一点？我们为何不坚决阻止三弟挖煤？如果不是因为供我读书，如果不是因为家境，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如果不是我们一心想要改变命运，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三弟走后，为了减少父母的痛苦，生活中我几乎不提三弟，但我的心里却一直放不下三弟，我常常梦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不停地走，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他似乎停不下他的脚步，他的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