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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31

秋天留下的最后一粒粮食

作者:觉俄卡如 时间:2018-01-31 阅读:232


   这个秋天,我没有回老家,没有和父亲一起,收获秋天留下的最后一粒粮食。
  我依旧在城市忙忙碌碌。说一些无关紧要不疼不痒的话,做一些毫无意义却不得不做的事情,写一些可有可无的文字,故作艰辛,故作深沉,故作忧伤或痛楚。
  因了妻和我工作忙碌的缘由,自从孩子出生后,年迈的母亲,不得不到城里来帮我照看她年幼的孙子,老家就这样交给父亲了。
  临走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你把孙子带好就行,家里不要你管了。”
  母亲还是不放心。除了每天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叮嘱父亲之外,每到周末,总还是要回去看一看。看一看她喂的鸡多了还是少了,养的猪肥了或是瘦了。看一看一直是她和父亲照顾着的大哥家的儿女们长高了还是长胖了。看一看地里还有多少没有栽种,庄稼长势好不好,还有多少没有收完。母亲不止一次对我唠叨,父亲一个人在家照看不过来,到现在老房子前的包谷草都没有割完,马路边的洋芋也还没挖完,牲口路上的那片地里,一个萝卜也没拔过……春种,夏锄,秋收,每一个季节,每一天,母亲总是有太多的牵挂。家里的农事,圈里的牲畜,年幼的孙子,年迈的父亲。由于母亲晕车厉害,每一次坐车都要吃药。可是即便吃药,一路颠簸之后,母亲还是呕吐不止,头疼难耐,难受不已。我找不到说服母亲不回家的理由。每每这样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关于回家,我曾不止一次埋怨过母亲。母亲却说,我住的这个房子不叫家,老家才是家,寨子里全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而这里谁也不认识谁,连个串门摆龙门阵的人都找不到。母亲还说,老家房前屋后的每一块地,洋芋、包谷、白菜、葱、蒜、豌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这里周围不是房子,就是马路,整天车来人往,闹哄哄的,空气也不好,连个种菜的地方都找不到……母亲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对生长庄稼的土地和救命的粮食怀有深厚的感情,我深知她说的不无道理。这个钢筋水泥堆积的高楼群,高高地在半空中,各自为阵,不接地气。不止母亲不认识一个人,就连我也不认识几个人。小区里的邻居偶尔在电梯相遇,也只是礼貌性地问个好。不要说小区里的邻居,就连以前的一些朋友,由于工作的繁忙,很多时候,就连打个电话联系一下都没有。
  我执拗不过母亲,我也理解母亲。
  于是,每到周末,有空的时候,我就送母亲回家。我实在抽不出身的时候,母亲独自坐公交车或徒步赶到车站,再转乘农村客运小面包车回家。有时候,母亲甚至徒步沿公路走,边走边停搭顺路车坐一程。回到家,母亲脚手忙个不停,不是给几个侄女洗衣服,缝补破裂的衣裤,就是忙看望圈里的猪仔,院子里啄食的鸡鸭。即便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要在家里四处看看,她心里就踏实不少。有许多次,母亲一回到家,就唠叨个不停,说父亲这样没做好,那样没做对。这时候,父亲一言不发,而我的心里更是难过不已,可我依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妻在镇上的一所学校教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驱车数十公里去上班,下午放学后,再驱车数十公里回家,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有时为了给学生上好晚自习,甚至家也不回。而我,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忙于工作,有时中午也回不了家,甚至晚上十一二点了,不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加班写稿中。孩子出生后考虑到双方父母的年迈体衰,我和妻不止一次商量,即便勒紧裤带,减缩家里开支,也想找个保姆来带孩子。可是这些年,在报刊杂志和网络上,不时有保姆虐童事件发生的新闻报道,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因而我和妻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这样,母亲暂时离开生存了大半辈子的村庄,来到城里,帮我带孩子,带她的孙子。
  如今,一转眼孩子两岁了。两年来,母亲几乎天天和孩子在一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她自己知道。两年的时光里,除了周末,周一到周五,妻和我把孩子扔给母亲就去上班了,直到晚上回来孩子睡下,母亲才可以休息。
  这么多年来,大哥外出江浙打工,大嫂跟着去了,妹妹家也外出打工去了,只留下懵懵懂懂年幼的几个孩子,与年老的父亲母亲一起生活。家里的土地,父母亲两个人直接照顾不过来,撂荒了不少,闲置了不少。野草疯长,比那时的庄稼还茂盛。自从母亲来城里帮我带孩子后,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手头总是忙不完的活路。喂猪、喂鸡、喂牛、喂狗、挖洋芋、撕包谷、拔萝卜……一季忙一季,季季都在忙。我们兄妹说过多少次了,劝父亲少养几头少种一些,父亲总是不听劝告。
  其实不止是我家。这些年里,村庄里许多人家都一样,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去了,到广东、深圳、江浙一带寻求致富梦想去了,留下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留守在空荡荡的村庄,留守在冷冷清清的村庄。
  逢年过节,村庄才会恢复昔日的热闹。有的开着豪车拉着美女回来,成为村庄最显眼的风景,成为村庄老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也有的带着一身病痛回来,最后默默地倒在村庄的土地上,即便亲人哭得死去活来。不管在外做错了什么,不管在外漂泊了多久,故乡总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总是不嫌弃他们,总是依旧一如既往地接纳他们。为了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大多匆匆忙忙地回来吃完团圆饭后,带上父母辛辛苦苦喂养的猪肉或农产品,迫不及待地挤上火车,赶往梦想的远方,如此反复着,生活着,累着。大哥一家是这样的,妹妹一家是这样的,村里许多人家也是这样。于是家里又开始空空荡荡,村庄又开始冷冷清清。
  我清楚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村庄是热闹的村庄。人们坚守在有限的土地上,不顾一切向土地索要温饱。那时,家里的土地老是不够种,于是我们兄妹和父亲提着斧头锄头,毁林开荒。大片大片的灌木林,在我们一家斧头下,齐刷刷倒下后化为灰烬。老家菜种坡上的那一块地,先前是一片松树林,长着一棵棵生机勃勃的松树。后来在我们一家斧头下,一棵棵树木也齐刷刷倒下了。我们家这样做,只为了多种上一粒包谷或洋芋或荞麦,只为了填饱一家人饥饿的胃。可是即便这样,我们家依旧没有富裕起来,村里好多人家这样做也依旧没有富裕起来。
  一年又一年,坚守三分土地的人家,依旧还是旧时的模样。一年又一年,外出打工的人家,却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于是,年轻人纷纷外出。于是,村庄在世态的发展变化中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当秋天只剩下最后一缕时光的时候,我依旧没来得及赶回去帮忙,父亲依旧没有收完地里的庄稼。当冬天已经铺天盖地到来的时候,父亲还得继续一个人孤独地在地里劳作。而我,依旧在所谓的城市,继续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
  秋天留下的最后一粒粮食,如果没有收回家,如果是洋芋,来年春天还有冒土发芽的可能,要是玉米,就挨不过严冬了。
  可我依然在城里忙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