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18-02-11

躺在ICU里的叔叔(上)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2-11 阅读:257


 1
 
  现在,叔叔一心一意想尽快死去。
  他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闭上你们的嘴,我一秒钟也不想活,等阎王点到我,直接伸脖子让他套牢了,来个痛快。说着,动了动细长的脖子。他的脖子像一根养分不足的瓜藤,吊在藤上的脑袋恰如即将枯萎的瓜。我担心他下垂的脑袋会咔嚓一声绷断脖子,赶忙用手托住往枕头上送。
  我们当然不会闭嘴,怎么可能闭嘴呢?生死攸关的时刻,闭嘴等于毙掉叔叔的命,传出去把人家的大板牙笑落了,说罗家几弟兄,活的人模人样的,老人生病不理不睬,马屎外面光里边一包糠,见不得人。我和叔叔的大儿子大华三儿子三华对视一眼,撇开一旁哑着不出声的二儿子二华,接着劝说叔叔。不怕死怕疼嘛,病折磨你我们很难过,巴不得全部给你分担了,可分担不了,只能送你去医院。叔叔翻身面朝墙壁,不看我们,“不去医院,我想死。”
  大华说:“病这么久没送你去医院,是我们不对,生气不怪你。话说回来,从没进过大医院的人对药物敏感,这回去肯定能把病根彻底拔掉。”
  叔叔懒得理会大华,自顾曲了手指算村里老人们的年龄,比他大的亲人邻居统统死了,跟他一起长大、像穿连裆裤的赵小害、余老早、宋长脖子也死了,连个抽烟喝酒扯闲话的人都找不到。“七十多岁的人,啥都干不了,一天张着嘴吃闲饭,早该死了。”
  叔叔几句话塞住大华的嘴,噎得大华干瞪眼,大华转头瞅二华:“你劝劝呀,闭着个嘴,又不是哑巴,看笑话也不该拿自己的爹来看。”二华不主张送叔叔去医院,理由是他了解叔叔的脾气,叔叔不愿干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屈服的。不如顺着叔叔的性子,不想治病就别去。七老八十的人,心情好比吃药打针管用。
  叔叔的本意并不是不愿治病,二华心怀鬼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说真的,我比叔叔的三个儿子更了解叔叔,三年前婶婶死了,叔叔的身体塌方似的往下垮,人瘦得脱了型,老是气不够用,走路踩不死蚂蚁,睡觉顶不起被子。那时候他拒绝住院是因为他扛得住病,连药也不吃,说是药三分毒,他从不吃药打针,一样活到七十多岁。后来渐渐抵挡不住病痛,想吃药治病了,三个儿子拖家带口去外面打工,没人管他。我在县城工作,离老家不远,根据叔叔描述的症状,去药店对照药品说明书买药给他吃,病情才稍稍好转。从那时起,饱受折磨的叔叔坚信,他顺利活到今天完全归功于我,他对我的感激溢于言表,见一次说一次,“你不管我,这把老骨头早烂成泥巴了,亲儿子都没你好啊。”他越这么说,我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毫无保留地把医保卡上的钱全部花在他身上。
  脾气倔强甚至有几分古怪的叔叔,一辈子认死理,不爱听别人的劝,唯独把我的话当成他服从的最高标准,认定事实依据就一句话,“我家利平说的。”利平是我小名,我说的话,到叔叔那里,变成雷打不动的真理。这次,叔叔的病前所未有的严重,他却不听我的话了,拒绝吃药,说累得很,活够了,早死早投胎。我劝他去县医院治疗,说破嘴皮也不同意,“别为我花冤枉钱,你花的太多了,我心里不安。”我分别打电话给叔叔的三个儿子,我一直不满他们对叔叔的态度,我的语气有点难听,这几年,我一直替你们管你们的爹,这回轮到你们管管他了,别让他白养你们一场。
  他们知道我对叔叔的好,不敢反驳我,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商量送叔叔去县医院的时候,意见分歧了,大华三华同意我的想法,坚持送叔叔去治疗。二华明里暗里和叔叔一唱一和,老拿叔叔的倔脾气搪塞,软绵绵的话里藏着坚硬的棱角,硌痛了我的耳朵——心情好比打针吃药管用,他的意思我这几年对叔叔的的好白扔在水里了,泡都不冒一个。我跟大华三华私下说,叔叔怕花钱治病拖累你们,想死是个借口,二华顺着叔叔的意思,其实是怕出钱,拿叔叔做挡箭牌。大华说,不听二华的,治病有医保,自费部分花不了几个钱,他不愿出,我自己承担。
  我说:“赶紧送医院,晚了怕来不及。如果二华真不愿意出钱,他的部分我顶上。”
  三华说:“平哥一个侄儿做到这份上了,我虽然穷得掉毛,砸锅卖铁也顶上。”
  大华的眼泪,一颗一颗从红红的眼眶里探出身子,细瘦的睫毛拦不住饱满的泪珠,忽地在脸上滚出一条水线。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摇晃。喉结上下抖动,筛碎了喉咙里的话,一句成型的都说不出来。
  大华因此对二华生出了怨恨,说话没有好声气,“动动嘴皮劝爸住院,不需要花钱,伤不着你。”
  二华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把叔叔曲了的手指一根根掰直,“数赵小害那些人干吗?你呀,明明想我妈了,偏不直说,故意绕弯弯,跟我们玩猜谜语。”
  “瞎讲。”叔叔像被说中心事的大姑娘,伸出舌头舔龟裂的嘴唇,羞涩的眼珠找不到看处,滴溜溜转。二华说,“听他们的,去医院治好病,多活几年。死这事,跟赶场打酒喝一样,错过这场还有下一场,迟早要来的,着急忙慌干什么。”
  三华嫌二华的话不好听,抢着对叔叔说:“你不听我们的,听平哥的嘛,平哥对你有多好你是知道的啊!”
  “我听阎王的。”叔叔不耐烦了,“我一个人,天天守着四面墙壁当哑巴,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每年回来看我一两次,给死人上坟一样急匆匆来急匆匆去。死了好,去那边伴多,牵绊少,自在。”叔叔的眼珠黏住了,盯着陈旧的红色团花绸缎被面,一下一下抚摸,仿佛在爱抚一张我们看不见的脸。“我死了,寿衣别花钱买,用这被子当寿衣,这是你妈的嫁妆,我得带过去。你们想尽孝,把我埋在你妈旁边,你们的孝就尽完了!”
  叔叔坚决不去医院,我心里不由涌起一阵阵失落,准确地说是失败,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叔叔,突然对我苦口婆心的劝说置若罔闻,让我一跟斗跌进前功尽弃的难堪里。真的,我似乎从他们三兄弟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丝一丝稍纵即逝的快慰。特别是二华,他点燃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到空中,那烟雾像一团团浓重的幸灾乐祸笼罩在我头顶,经久不散。
                        
2
 
  我站起来,挥手驱散头顶的烟雾, “不要听他的,必须去医院,治得好最好,治不好也问心无愧,至少我们做了儿女该做的事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后面的话,我向着二华说的。二华盯住叔叔抚摸被面的手看,一只苍蝇停在叔叔手背上,翘起脑袋,准备大干一场似的,不停搓它的手。
  二华说:“爸,你这样子苍蝇都欺负你,拍手打巴掌地笑你。”
  我板下脸,打飞苍蝇,“说正事,出去商量。”
  避开叔叔,我告诫他们:“不要当叔叔的面提钱,钱是他肋巴骨上的肉,就骗他七十岁以上的人,医保全免费的,他肯定同意去医院。”
  二华又开始掏烟,他总是不停抽烟,好像他来这里没别的事,专门为抽烟来的。他摇摇头说:“我爸的脾气我知道,说免费他也不会去的,不是钱的事,他有别的想法。”
  “有什么想法?”
  “他真不想治病,他不愿意干的事,我们硬要牛不喝水强摁头,我觉得……残忍。”烟雾缭绕里的二华,虚幻,缥缈,像个若隐若现的噩梦。
  “他不想治病我们就撒手不管不残忍?瞪圆眼睛看着他死不残忍?人得有点良心,这几年要不是平哥管他,我们现在想叫声爸都没人答应了。”三华揉碎二华递给他的烟,甩在脚下,“白叫你声哥,叫可惜了。”
  “不是说商量吗?不说话说我装哑巴,说话你们又听不进去,叫我商什么量。”
  大华说:“看看你俩,你看看,你看看……”看不下去了,老实的大华把后面的话看飞了。
  大华的大,在二华眼里形同猪大狗大,他压根没拿亲大哥当回事。如果我稍作让步,顺着二华的意思,叔叔就相当于判了死刑。我说:“人必须送医院,这没有商量的余地,治病的钱如果你们拿不出来,我先垫着。守着奄奄一息的老人不送医院,为几块医疗费瞎扯淡,这才是最残忍的!”
  大华手指点着二华三华:“你看看,你看看,平哥怎么对爸的?我们怎么对爸的?还推,还扯,是不是人,是不是人啦?”
  “医保报销完,人均摊不了几个钱的,这点钱你们都不愿摊,全部算我头上。牛身子都给了,我还攥着根牛尾巴干嘛。”我真不敢想象,要是我不站出来,要是没有医保扛着大头,这三兄弟为叔叔的医疗费,恐怕会拔刀见血,拼个你死我活。
  二华说:“不是不愿摊,关键不是钱的事,得问问爸愿不愿意……”
  “不要拿爸说事。”大华厉声打断二华,“人有脸树有皮,这几年平哥为爸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我们心里清楚,这回文摊武摊不能摊到平哥头上。这样,我们仨一人先拿一万。” 三华同意了,二华拿不出来,“钱又不是树叶子,伸手就能捋两把。你们先垫着,摊给我多少,我认账,有了就还给你们。”
  “不是说不是钱的事吗?”三华冷笑起来,“事到临头就成缩头乌龟了。”
  “三分钱逼死个英雄汉,我真拿不出来。我认账的,我写欠条。”
  大华站起来,我希望他的拳头毫不犹豫落到二华脸上,打掉他叼烟的门牙,打烂他不说人话的嘴,打瞎他看不清世事的眼睛。对这种混账东西,讲道理是对牛弹琴,必须用拳头教训。
  我的期待落空了,二华的儿子慌慌张张跑出来喊,“爷爷昏过去了!”二华箭一样射进屋里,我赶忙跟进屋去。叔叔两眼瞪着,有进气没出气,样子十分吓人。
  三兄弟以为叔叔已经死了,比赛一样一个哭得比一个响亮。我试了试,叔叔脉搏有力,心跳还好。我大声说,哭什么哭,马上送县医院抢救。叔叔这一昏,省去和他商量的麻烦,不用他同意,直接送县医院。大华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制止了,用我的车吧。大华有顾虑,在我们老家,特别忌讳用私车运送危重病人,怕死在车上不吉利。我不信邪,叔叔是我的亲人,救命要紧,哪管得了那么多。大华又说,你看看,你看看。
  普通病房不收治叔叔,直接送进ICU。医生说,呼吸衰竭造成二氧化碳中毒,要插管,用呼吸机代替肺呼吸才有希望抢救过来。
  医生准备把一根拇指粗细的塑料管插进叔叔的喉咙,他牙关紧咬,撬不开。医生身体前倾,用力往后扳,咔的一声,叔叔的嘴张开了,同时张开的还有他惊恐的眼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昏过去的时候,还在老家的破土墙房里。他开始挣扎,反抗,不配合医生。我攥住手,大华摁脑袋,三华扣紧脚,仍控制不住蛇一样扭动的叔叔。叫二华,二华傻呆呆痴在角落里,眉头深锁,嘴巴半开,仿佛被插管的是他。  医生叫来几名护士帮忙,塑料管伴随叔叔剧烈的干哕插进喉咙。他看看大华,看看我,看看三华,眼里的泪水一点点洇开,渐渐汇成一股,突然汹涌而下。
  晚上,我们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守在ICU门外,等待医生召唤,守候叔叔的消息。虽然结果无法预料,但成功把叔叔送进医院和叔叔苏醒过来这两件事,足以让我们欣喜。我们在医院走廊坐着聊天,我说,送进医院就没事了。大华说,全靠你,要不现在怕阴阳两隔了。三华说,插管时他完全清醒的,还哭。
  “哭是好事,证明意识恢复过来了。”
  二华悠悠说:“从没看见他哭过,我妈死的时候,他突然晕过去了。我拿干辣椒点燃熏醒他,只说一句,把事情办好。没看见他掉一滴眼泪。”
  “这倒是真的。”三华说,“眼泪硬得很。”
  大华疑惑了:“今天他哭什么呢?他看我的眼神,吓得我想逃跑。”
  那眼神我也记得,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说:“痛的吧,插管很痛的,我做过胃镜,知道那滋味,当时把我痛哭了。”
  “不是。”二华斩钉截铁地否决掉我,“我们违背了他的意愿,他恨我们。那是痛恨的眼泪!”
 
 
  痛恨?怎么可能。谁会痛恨真心实意孝顺自己的人?谁会痛恨挽救自己命的人?笑话。
  二华过度解读叔叔的种种表现,无非想为自己不愿出钱的龌龊理由,穿上冠冕堂皇的外衣。钱害得他丧心病狂了,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二华的表现,逐渐丧失他在三华面前作为兄长的尊严,三华眼里的鄙视越来越紧密地团结在二华周围,“在你眼里钱比爸的生命重要,你跟钱同一天生的。”
  “我浑身长嘴也说不过你们。”二华蹲下去,头夹在两膝之间,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写钱字,写完划掉,划掉重写。我巴不得他闭嘴,他一开口准没好话。等叔叔好起来,我一定当二华的面好好问问叔叔的真实想法,撕掉他虚伪的面纱,我为老实善良的叔叔生养了这么恶心人的儿子感到悲哀。
  ICU的房门如同一张不知疲倦的嘴,张开,闭合,无休无止地吞吐穿着隔离服的医护人员,他们为抢救生命一刻不停地奔忙,急促的脚步声像叔叔的心跳,无端让人安心。应该没事了,大华说。三华重复大华的话,应该没事了。我说有事医生会叫我们,几个小时没动静,肯定平稳的。
  我们悬着的心慢慢平稳下来。夜很深了,喧嚣的城市迷迷糊糊地睁着疲倦的眼睛,随时要睉过去的样子。我们却毫无睡意,愉快地聊起叔叔让大家记忆深刻的事情。大华说,爸没上过学,读过几天农民夜校,认不了几个字。我读一年级的时候,有篇课文叫“小蝌蚪找妈妈”,爸教我读“小料斗我妈妈”。笑声还没停,三华接着讲,爸教我把“槐树高,高上天”读成“鬼树高,高上天”,他解释,一般树高不到天上,鬼树可以,念鬼树肯定没错。好多年了同学还笑话我。
  二华抿嘴笑起来,欠了欠身子,拉开架势准备讲叔叔的笑话。他平时爱讲叔叔的笑话,从小喜欢跟叔叔开玩笑,三个儿子里,他和叔叔的关系最为融洽。我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你个不肖儿子,没有资格讲叔叔。我争着讲,叔叔大概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我妈说有一次叔叔去亲戚家,人家屋里的穿衣镜正对着他。吃饭的时候,他迟迟不上桌子,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跟亲戚说,叫那个老人过来先坐,我再坐。
  笑一阵,说一阵,笑过说过,才觉得叔叔这辈子扎实心酸,没读过书,从未出过门,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辛苦一辈子,贫穷一辈子,一天舒心的日子都没过着。这更坚定了我们医治好他的决心。
  ICU规定,每天下午三点为家属探视病人的时间,可以同时进去两人,一天允许六人探视。大华是个有心人,第二天下午探视的时候,他安排三华和他先去探视,二华第二,我最后。他把我当成压轴大戏,不和二华一起搅合,单独隆重亮相出场。我正为大华的细心感动,三华他俩已经出来了,结果黯淡无光挂在脸上,“昏迷的,没昨天进去的时候好。”
  一定有什么原因,问医生没有?没问你们怎么知道不好?我顾不上压轴,换上隔离服,快步走进ICU。叔叔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单薄得如同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从某个尘封的角落,飘零到灯火通明的ICU里。他身上插满凌乱的管线,恰似一台拆开来没有修复的破旧电器。眼睛半睁半闭,四肢捆绑了固定在床上。摇他,不动。喊他,不应。床头的仪器一字排开,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数字跳跃,线条波动,提示我叔叔还活着。
  这不是我预想的结果,怎么会这样?我质问医生。医生解释,叔叔醒来情绪很激动,不听医生的话,乱拔身上的管线,他们给叔叔用了镇静剂,强行固定住四肢,现在生命体征相对平稳,昏迷是镇静剂造成的。
  我长舒一口气,对大华他们复述一遍医生的话,刻意在每一句话的前面缀上“医生说的”四个字,使我的话听上去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平哥,有希望的吧?”二华第一次郑重其事看着我,“我担心他弄不清来龙去脉,带着对我们的恨走了,那才是最大的遗憾。”
  “你最好亲自问问医生,该你探视了,医生会跟你说的。”
  “我不去,他不清醒,我不去了。”
  “嘴是两片肉,翻进又翻出,啥事都有你说的。” 三华毫不掩饰他对二华的鄙夷。
  “等他清醒了我再去。爸那胆比鸡胆子还小,这阵势肯定把他吓坏了,我给他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我想听听,躺在ICU里,他心里想些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