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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12

躺在ICU里的叔叔(下)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2-12 阅读: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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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ICU里的叔叔心里想些什么,我没认真揣度过,除了二华这种无耻的人别有用心去关注,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二华的所做作为我忍无可忍,连他站立的方向都不想多看一眼,有他的地方,空气发臭,景物扭曲,人群丑陋,他使周围的一切污浊不堪。脏人,烂人……我找不到词汇形容他在我心里的形象了。
  大华说:“你最想听他亲口告诉你,别浪费钱了,回去等死。然后卷铺盖走人。”
  “尊重一下他的意思没错吧,谁在乎过他的想法?你知道这几年他最关心什么?你们以为是病,是钱。不是的,他最关心他的棺材,他把棺材叫作 ‘老家’,他想看看他 ‘老家’的样子,可他的‘老家’连影都不见。那天,他故意叮嘱寿衣的事,不提‘老家’,其实是试探我们,想看看我们的反应,你们谁在意了?年纪这么大的人治好又能活几年,对现在的他来说,准备一口上好的棺材,比治病有用。”
  “放屁。照你的说法,我们不该守在医院里,应该去棺材铺挑选棺材。”
  “如果你那样做,爸不但高兴,还会感激你。”
  我不想骂二华,骂他把我的嘴骂脏了。我非常奇怪,二华的心是什么东西长成的,叔叔如果知道二华这么对待他,不活活气死才怪。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故意吓唬二华,“医生说,拔掉呼吸机叔叔立即没命,想让他活困难,想要他死太容易了,只要你下得去手拔管子,分分钟钟的事情。”
  “我不想让他死,是他自己想死……我哪敢拔管子,那等于我杀了他。我是说……算了,你们不懂,我闭嘴。”二华的声音像死去的蛇一样软踏踏的。蛇有七寸,二华有软肋。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不能放弃治疗。”
  我们又把全部希望寄托给第二次探视,我迫不及待,第一个冲进ICU。谢天谢地谢菩萨,这次叔叔醒来了,看见我,立刻激动不已。嘴里插着管,说不出话来,但他急于表达,呼噜呼噜往外吹气,脑袋剧烈摇摆。固定在病床两侧的手掌,像两只掉光羽毛的翅膀,上下扑棱,似乎要连人带床飞起来逃离ICU。叔叔徒劳地挣扎半天,知道无望了,所有的急迫化作泪水缓缓滑落。
  我轻抚叔叔的胸口安慰他:“情绪不好会影响治疗效果,好好配合医生,很快会好起来的。别怕,不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在外面陪着你的。”
  叔叔侧脸看捆住的手和脚,不动了,转眼望窗户。装了隔音玻璃的窗台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大的给小的喂食,小的仰头张嘴接食。听不见声音,寂静温馨的热闹穿窗而来。叔叔嘴里的气流越发急促,眼泪一颗撵一颗往下滚。
  “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家了。你听我说话,同意你点头,不同意摇头。好吗?”
  叔叔点点头。
  “病能治好的……”
  叔叔摇头,吹气。
  “长痛不如短痛,再怎么难过,坚持几天就过去了。你好了,我们放着鞭炮,风风光光回去,让村里人知道你健健康康回来了。”
  叔叔频频摇头,频频吹气。
  “你得好好活着,我爸我妈不在了,婶婶不在了,你是这世上我们唯一最亲的长辈,你活着,我们有个念想……”我说不下去,嗓子硬直了,弯不回来。
  叔叔剧烈摇头,撞得病床咚咚响。
  医生过来劝我出去,让病人冷静。
  我躲在门后面几分钟,调整好情绪,假装兴高采烈对伸长脖子往里张望的大华三兄弟说:“清醒的,精神挺不错,我跟他聊了好一会儿。”
  这次,二华抢着和三华一起探视。俩人刚进去,大华贴着墙壁一屁股墩到地上,悲声说:“再不醒来,我快没信心了,我一直怕好心办坏事。”
  “不会的,怎么会。”我一时找不到安慰大华的理由。
  “你知道我爸的脾气,强行送他来医院,好了他不一定感谢我,不好了,我对不起他,更无法给二华三华交代。”
  “不需要谁的感谢。”我有点讨厌大华的说法,“更不需要向谁交代,对得起良心就行。你别听二华那一套,你看这医院里人来人往的,谁不想好好活着。就算治不好病,最起码我们不后悔。”
  “三华……”大华的话被二华推开的门夹断了。
  “是不是好多了?”
  “好转了一些,他真不想住院,一提治病就哭。眼泪那么硬的人,一下子变成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哄不乖。”二华边换衣服边说,“这样子,不晓得要折腾到哪天?”
  “有好转就有希望,住多久都不要紧。”
  “医生说,他旁边那个老人,昏迷两个多月还没醒。叔叔的情况,目前是ICU里最好的。”
  二华嘟囔:“昏迷两个多月,躺ICU里有什意思,不如躺棺材里,自己舒坦,也不拖累活着的人。”
  大华刚要开口,三华抢过话头去,“爸有多难过只有他知道。这ICU像电视里日本鬼子的活体实验室,哪是治病,受刑来了,花钱买罪受。”
  “你说什么?”弯腰换鞋的大华停住手,仰脸看三华。
  三华往脑后捋垮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迎着大华的目光说:“二哥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爸在遭罪,他恨我们送他来医院,恨我们救他的命!”
                             
5
 
  很明显,三华动摇了。
  我猜,应该是ICU每天接近八千元的巨额费用迫使三华迅速叛变,倒戈向二华。大华说,没错,三华想放弃给我爸治病了,你在,他不好意思说,私底下跟我抱怨ICU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说我是肥羊,迟早要拖死他这只瘦狗。原来打算医疗费报销完了,自费部分三人均摊,现在看来,住的越久摊的越多,他俩越不高兴,均摊怕行不通。
  大华的无奈我十分理解,亲情和人命在金钱面前如此微不足道,几千块钱就粉碎了三华拯救亲人生命的意志,这是我和大华没有预料到的。对二华三华这种不要脸的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我很愤怒:“不行,你不能心软,他俩必须均摊,不是你一个人的爹,均摊并不过分。他们不服,打官司上法庭我帮你撑腰。”
  “平哥。”大华有些哀伤,“我爸真有把握治好吗?如果……如果……人财两空,我和二华三华之间结下的死疙瘩,恐怕一辈子解不开了。”
  我拍拍大华的肩膀,他担心的也是我担心的,我背地里仔细咨询过医生,医生的表述模棱两可语焉不详,捕捉不到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我心里也没底。我说:“等今天探视完,实在不行听他俩的,他俩指东我们往东,他俩指西我们往西。但钱你不能一个人承担,必须得让这俩没良心的东西长点记性,传出去不至于丢面子,让村里人笑话。”
  “尽孝这事,没那份心,硬逼只会逼出仇恨来。”
  “你不好说我来说,你怕他们,我不怕。两只白眼狼!”
  探视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叔叔不但清醒,而且已经拔掉了喉咙里的管子。医生说,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可以脱离呼吸机,转到普通病房接受常规治疗。一句话,叔叔从鬼门关回来了。
  不等医生说完,大华已朝病床扑去。叔叔的四肢还固定在床上,捆住他手脚的布带上布满血迹。叔叔不停挣扎,磨破了皮,血还在不断往外渗。
  “大华,这是哪里?我没死吗?”叔叔哀怨地看着大华。
  “我们在医院里,医生把你救回来了。”
  “我咋没死呢?赵小害、余老早、宋长脖子都来接我了,陪我抽烟喝酒,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开心。我亲眼看见你妈,他比活着的时候年轻多了。她对我说,活着的时候她嫁给我,死了让我嫁给她,还问我要嫁妆……”
  “爸,别胡说。你好起来了,明天我们不住这里,转到普通病房去,放心,那里很舒服。”
  “死了才舒服。” 叔叔又开始挣扎,“谁让你送我来医院的?救我干什么?让我好起来干什么?活着有多难过你不知道,我不活!”
  我拉开大华,低声安抚叔叔,“我们不能看你被病折磨着不管呐,坚持几天,往后无病无痛的多安逸。”
  “你们骗我,宋长脖子他们骗我,莲芝说让我嫁给她,怕也是骗我的。回家,我要回家!”
  “病好完我们再回家。”
  “你给老子滚出去,你和大华一伙来害我的。二华,二华,救救我!”
  二华三华急匆匆进去,也被叔叔骂出来了。叔叔一声声呼喊婶婶的名字,“莲芝,莲芝,这帮畜生送我来住院,不让我死,快来把我带走,莲芝!”
  大华的眼里蓄满委屈的泪水,他仰头看天,不让眼泪掉下来。二华三华神情凝重,“治病治出仇来,果然恨上了。”
  “恨又怎么样?”大华说,“只要他好好活着,恨就恨吧,恨不掉你俩身上一块肉。”
  “叔叔能骂人,是值得高兴的事,身体恢复不好他没精神骂人。人刚醒来意识没完全恢复,胡言乱语,你们别瞎想。”
  “平哥。”二华郑重其事说,我最恨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他很清醒,不是胡言乱语。他不愿住院治疗,怕转到普通病房更加不配合医生,住院就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三华说:“那是绝对的,不捆住他,马上下床回家。住院治病像进牢房,五花大绑的谁受得了,看着心寒。”
  “那你们说怎么办吧。”大华说,“救命救错了,救成罪人了。有病不治,去准备棺材才是对他好,眼睁睁看着他死才是对他好,这是哪来的道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了。”大华蹲下去,肩膀一耸一耸的,抱着脑袋呜呜哭起来。
  二华三华沉默着抽烟。我说:“你们不该这么对大哥,他没错。更不该这么对叔叔,他其实并不想死。”
  “我说的实话……”三华悄悄扯二华的衣服,扯断了二华的话。
  我扶起大华,“走,喝酒去,病危的叔叔能骂人了,哥几个应该喝杯酒,好好庆祝一下。”
                            
6
 
  叔叔脱离生命危险,对于一心想让他健健康康活下去的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我打心底高兴,大华被我感染了,也高兴起来,说就算全世界的人不理解也无所谓,他问心无愧。二华三华咣咣跟我和大华碰杯,解释其实他俩也是为叔叔好,只是好法不同。我不想听他们解释,喝酒就喝酒,别扯三六九。
  但庆祝的主题是叔叔,别的话题说不了几句,又绕到叔叔身上。大华说:“骂人的声音很洪亮,跟没生病时一样。”
  “是呀是呀。”我说,“哪像呼吸衰竭的病人,被他吼得耳朵嘶嘶响。”
  “精神挺好的,就是不高兴。”二华说,“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他高不高兴不重要,好起来才是头等大事。”大华放下凑到嘴边的酒杯,直视二华。
  “你的意思我们高兴就行了?救活他就为了我们高兴?”
  三华说:“别扯远了,喝酒喝酒。人躺在ICU里的,高兴也治病,不高兴也治病,由不得他。”
  “我不爱听你说这话。”二华说,“人活着不高兴,天天受气遭罪,活着干什么?”
  “你就想让他死,不给你添麻烦,他死了你最高兴。”
  “他活够了,高兴死去,就遵从他的意愿……”
  “你还是人吗你?爸白养你了。”
  “别以为出几个钱,把爸送到医院就尽孝了,你只顾自己的感受,根本没拿他当回事,打着尽孝的幌子,一天叨叨叨瞎指责别人。”
  大华站来掀桌子,我摁住他。三华慌忙拉二华走出门去。一顿庆功酒就这样不欢而散。
  吵归吵,第二天下午接叔叔的时候,四个人齐齐整整站在ICU门口,尽管不说话,眼睛里的期盼已经完全掩盖了对彼此的不满。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这几天高度紧张,把叔叔最关心的医疗费用问题忽略了,忘记告诉他治病全免费的事。哎呀,太糊涂啦。大华眼里陡然掠过一道兴奋的闪电,猛拍脑袋,你看看你看看,今天一定告诉他,不知道他会多高兴呢。平哥来说,他最信你。
  三华说鬼摸脑壳了,这么重要的环节居然忘记了,二哥也没想起来吗?二华冷冷说,我记得的,说了没用,不是钱的事,我最后悔的是没骗他 “老家”已经准备好了。
  二华公开跟我们对着干,看来是不达目的不摆休了。
  如果不是在ICU里,不是在接叔叔出ICU的关键时刻,我会毫不犹豫给二华几个响亮的耳刮子。我当即决定,今天不但给叔叔说清楚医疗费的事,还必须当面揭露二华的阴险丑恶嘴脸,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病人情绪不稳定,仍然不配合治疗。”医生无奈地朝我们摊手,“只能固定在病床上。病人入院前有过精神病史吗?”
  “没有,很正常。”
  “哦,那应该是二氧化碳中毒和情绪波动造成的短暂精神异常,醒来就问他是不是死了,说活着他躁动不安,说死了他会安静一阵子。我们一度怀疑病人有过精神病史,复发了——正常人谁想死,如果人人都像他, ICU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对吧。ICU可是阎王最大的对手,我们是在鬼门关跟阎王抢人的生命斗士。”医生骄傲地冲我们微笑。
  “斗个屁,你们根本不懂我爸。”二华面无表情推开医生,朝叔叔走去。
  顾不上给医生道歉,我们紧跟过去。无耻到极致的二华,说不定会先发制人,当叔叔的面揭穿我们编造的谎话,再用他的谎言恐吓叔叔,达到他不可告人的险恶目的。
  大华几步抢到二华前面,不给二华说话的机会,问叔叔:“爸,认识我不?”
  “认识,宋长脖子嘛,你来接我啦?他们说我没死,这回我真的死了的吧?”
  “我是大华啊爸,你没死,你好好的。”
  叔叔的目光暗淡了,别过脸去,“我死了,死人不跟活人说话。”他看看我,“赵小害,你来接我的吗?莲芝呢?”
  “我是利平,我们接你去普通病房。叔,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治病全免费的。你听清楚了吗?全免,不花我们一分钱。”
  我满怀期待等叔叔欣喜若狂的反应,绝望却慢慢爬满他的脸,他弓起身子,像突然扔进油锅里的活虾,拼命挣扎,“花我的,我有钱。你们给我的零花钱,我攒着准备买‘老家’的,藏在床底下的破雨靴里, 8000块。我不要‘老家’了,钱给你们,给医生,求求你们让我死!”叔叔泪眼婆娑看着我们。
  二华粗暴地搡开我,“钱钱,就知道钱,早告诉你不是钱的事。”他俯下身子拥住叔叔,轻轻拍他的背,柔声说:“没看见我啊老罗,我是余老早。宋长脖子赵小害昨天陪你喝多了起不来,我来接你,去找莲芝,她等着你的!”
  叔叔放平挣扎的身体,怯怯打量周围的人,问二华:“他们是谁?围着我做什么?”
  “你死了,他们来给你烧纸钱的。他们手里大捆大捆的纸钱,全给你的,你到那边吃穿不愁了。”二华边说边敲病床,“老罗,你有‘老家’的啊,儿子们对你可孝顺了,早给你准备好的。你看看这木质,红杉实木,一尺八的顶盖,侧盖敦实,整块底座,寿字头式样,村里人的‘老家’,你数第一,你可真有福气!”
  叔叔眨巴着疑惑的眼睛,慢慢安静下来,满足悄然镀上他的脸。
  “你瞧。”二华指指一屋子穿着白色隔离服的人,“这么多人为你披麻戴孝,送你最后一程,你安心了吧?”
  “安心了。”叔叔缓缓闭上眼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和下来,“老早兄弟,我看见莲芝啦。她正在铺床,大红花缎子被面,那是我的嫁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