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故乡
作者:解琳 时间:2018-03-27 阅读:319
1
我家在云南,我第一次来威宁,是2006年的夏天,当时我才15岁,中考刚结束,和爸爸一起送姐姐来威宁报道。
我依稀记得出发的前一晚,家里还在为是否同意姐姐去威宁工作而争执不休。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姐姐明明如爸妈所愿顺利考上了工作,而他们的脸色却比没考上的时候还凝重。
姐姐向来温婉文静,对爸妈的话言听计从,那晚却为了教书的事情,争执到面红耳赤。
我妈争论不过,便坐在一旁暗自抹眼泪,爸爸则一再劝姐姐好好考虑考虑,他说威宁太穷,各项条件都差,怕姐姐去了是受活罪。
姐姐却说,教书不是为了享福,而是造福后代,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需要教师,她一副决绝的样子,非去报道不可。
爸爸看无法说动姐姐,便无奈决定明天带着我一起送我姐来威宁报道,我当时只当这是一次出门游玩,睡在床上都还在兴奋的盘问姐姐,威宁有什么风景名胜,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爸带我送你去报道,时间只有一天,我一天没能转个遍这么办?
姐姐笑而不答,一直崔我早点睡,明天到了就知道了。
我以为我姐又在卖关子,想给我个惊喜,就悻悻的闭眼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从宣威南站坐班车来威宁,一上破旧的小巴,腐败的腌渍味扑鼻而来,我连忙抢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打开窗子,像渴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姐姐心事重重的坐在我旁边,一点考上工作的喜悦都没有。
没多久,车子驶出了南站。
姐姐错过我的脸颊,频频回头看向窗外,满眼的恋恋不舍。我随着姐姐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除了街道两旁林立的梧桐树和建筑物,并没看到其他特别的东西。
我希望姐姐能够心情好点,主动提出了换座,姐姐揉了下我的头,拒绝了。
车子走了半小时不到,姐姐的脸色便难看了起来,她隐忍了一路,终究还是忍不住吐了起来。
我连忙给姐姐拍背递水,这才想起来,姐姐从小怕坐车,一闻到汽油味准晕车,最严重的一次晕车就是她去威宁考试回来的时候,脸色白的跟纸似的,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都还念叨看什么都是晃的,没想到,半月后她又选择这种带着几分自虐意味的方式,重新回威宁。
威宁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姐姐不惜与爸妈闹翻,也要去守护?
2
车子在蜿蜒崎岖的326国道上缓慢的颠簸着,终于在黄昏时分,到了威宁。
姐姐脸色极差,爸爸才下车就招呼着我们姐妹俩去找间旅馆投宿。
而我,从下车起就懵了。这是我第一次出省,印象里宣威就是脏乱差的代表,直到踩在威宁的土地上,我才由衷的感叹,宣威已经算是县城中的佼佼者,无论城市的规模还是经济发展,都不是威宁发展十年能赶超的。
我看了眼姐姐,心里瞬间复杂了起来。爸爸好不容易把我们从从村里带出来,没想到姐姐又要重返农村,我实在难以理解她的做法。
姐姐似乎看穿了我的难受,跟我介绍道:“威宁草海是与滇池齐名的三大高原淡水湖泊之一,等吃过晚饭,我带你们去看看。”
我看着姐姐勉强的样子,瞬间五味陈杂:“姐,我不要去什么草海了,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家吧。”
“是啊,明天才选岗,你要是反悔了,我们父女三人就当出门旅游,在威宁玩一圈就回去了。”爸爸也在旁边一个劲的劝姐姐。
姐姐身体不舒服,可态度很坚决:“爸,你们就别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再说,支教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方式,我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却也想为贫困山区的孩子尽一点绵薄之力。”
姐姐说的义正言辞,瞬间她的形象在我心里就高大了起来。爸也不再反驳,否则爱就显得自私狭隘了。
爸爸无奈的摇了摇头,带我们姐妹俩找了家还算看得过去,实际上也就是石棉瓦搭建的旅馆,吃了顿死贵事实上只有三菜一汤的晚饭,到草海边上走了一圈,只等姐姐第二天选岗。
姐姐综合成绩第二,有十余个岗位是县城里的,爸爸作出了最后的让步,说她留在威宁可以,但她必须选个县城里的学校。爸的意思很明显,县城里都的条件都已经这样艰苦了,到了镇上甚至村上,那岂不是回到了解放前?
姐姐听了爸爸的话之后,连连点头,爸以为姐姐听进去了,便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爸陪姐姐去选岗,走到教育局楼下,爸重复了一遍他昨晚的话,就让姐姐进去选岗了,我和爸无聊,在局促的教育局门前转了一圈,看到许多插着乡镇牌子的小巴车和面包车,其中最突兀的一辆是拉着家具的东风车,它停在所有车辆的最后头,挡风玻璃右侧的一张废旧报纸上写着海拉乡三个大字。
爸说,这些车八成是镇上租来接这些新教师的,有的镇可能太穷,连张面包车都雇不起,只好联系当地拉货的顺道接下人。
爸的话音刚落,姐姐就随着一群人走了出来,他们在带队老师的指挥下三三两两的上了车,爸是笃定了姐姐会选在城里,所以一直站在原地只等姐姐过来。
没想到姐姐是走过来了,但她说她选了海拉乡,有专车接她过去,她怕我们坐车累,让我和爸先回家去。
爸听到她的话之后,脸瞬间黑了下来,他指着远处那张东风车吼道:“真是白养你了,跟你说多少好话你不听,你非要坐那张拉砖的车去教书!”
“爸……”姐姐为难的看了爸一眼,又朝着不远处的带队老师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地方也不远,是在云贵的交界处,我自己一个人去报道就行,你先带妹妹回家吧,再晚就没车了。”
爸气得攥紧了拳头,却还是扛起行礼带着我一起朝着带队老师走去,只是一路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3
我们一家三口在带队老师的招呼下,爬进了东风车的车兜,由于车兜里还拉着一些家具,空间显得并不是很富余,只是刚好够坐而已。
与姐姐一样的,还有三名年轻教师,他们在家人的陪同下,满脸喜色的说着未来的规划。
带队老师见人到齐了,歉疚的解释道,他原本雇了一辆面包车来接人,可司机只肯到镇上,去村里的路特难走,去那一趟的车钱还不够修理费呢!无奈之下,他只好联系了村上,村长热情的跑遍了全村,才找到一户人家雇了车要来县城买家具。
爸听到这,将目光转向一旁,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车开动了,几个教师便与姐姐聊了起来,当他们得知姐姐考了第二名还选了海拉某村小的时候,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们其中有一个笔试成绩不理想,还是递补的,也选了海拉乡的中心小学,他们看姐姐的眼光瞬间像看怪物一样,充满了怀疑与同情。
东风车在泥土路上摇摆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了海拉乡。带队老师原来是中心学校的校长,他带他们学校的老师下车后,交待了几句若是以后有困难就来找他之类的话,便与我们分道扬镳了。
司机看车里只剩我们三人了,便热情的招呼我们去了驾驶座,一路上跟我们说着,他们村由于贫困,几年了都没有教师愿意来这教书,现在看到我姐,就像看到活菩萨一样,他说他这辈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连出门打工都只能做些苦活计,他希望下一代人不再走他的老路。
车子晃晃悠悠的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某村小,一路上除了司机在说道,我们一家三口都沉默着,有种亲手把姐姐往火坑里送的感觉。
下车后,司机顾不得卸家具,热情的先带我们去村小报道。没走几步,便遇到了赶来迎接姐姐的村长和村小老师。在去村小的路上,我们得知村小只有一个老师、三个班,那位老师要调走了,只等姐姐来后和他交接业务。
姐姐与老师对接了课业后,村长便带着我们去姐姐的宿舍。宿舍位于村小一角,门外堆着一些柴和炭。开门进去,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土灶、一口锅和一只装满水的水桶外,便只剩一个挂在半空的灯泡。我烦躁地打开门口的开关,灯泡忽闪不定。
村长看着这一切,尴尬的解释道:“山里缺水,这水是从三里之外担来的,我怕你路不熟,给你送了一桶过来。我们这电网也还没改造,电压不稳定,在这都是用柴炭生火做饭的,灯泡只是晚上来用照明的。此外,这里也没手机信号,要打电话得爬到对面的山腰上。”
听了村长的话,我才深刻的体会到这的条件的艰苦,这岂止是回到解放前,简直是回到了原始社会。
爸看着姐姐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来,终于开了口:“要跟我回去吗?”
姐听后摇了摇头,只是反问了爸爸一句:“我走了,山里的孩子怎么办?”
爸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不再言语。
村长见我们一家三口陷入了僵局,主动带我们去他家吃了饭,给我们张罗了一辆去镇上的牛车,笑道:“我工作了十几年,都没见过你闺女这样思想觉悟高的,看来我们村的孩子离走出大山不远了。”
出村的时候,爸爸从包里拿出一个姐姐喜欢了很久,却没买下来的手机交到姐姐手里:“来之前我就想过了,你我都没错,只是立场不同。我是你爸,不是圣人,看别人去支教是一回事,送自己女儿去支教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希望我的劝阻不会给你造成心理负担,也不会变成我们父女的隔阂。”
“怎么会?爸,我知道,你都是我了我好。”姐姐的眼眶有点湿润,像是感动,更像是如释重荷。
“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做最好的自己,爸爸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家里你就不要操心了,只要你照顾好自己就行。”爸爸给姐姐捋了下被风吹到嘴角的发梢,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着我朝着等我们的牛车走去。
姐姐依依不舍的赔着我们一段又一段的山路,送到实在不能再送了,才开口保证道:“爸,每周五晚七点半,等我电话。”
“快回去吧,外面风大,别被山风吹感冒了。”爸爸催促着姐姐离开,在看到她的背影时,似乎又想起什么,大声喊道,“你妈在你书包里放了一些常用药,感冒生病一定要按时吃药。”
我看到姐姐的身影顿了一下,然后就捂着脸朝着村子里跑了去。再回眸时,看到爸爸眼眶有些泛红,他招呼我上了牛车,指着路两旁的麦田讲起了他上山下乡时的经历。
一瞬间,我觉得爸爸和姐姐的经历何其相似,正当年,凭着一腔热血,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扎根基层,默默的奉献出自己的一片绵力。
牛车在满眼的绿意中一路摇摆,我看着倒退的山林,不由得想起了中学时候姐姐给我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有句她最喜欢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应碌碌无为而羞愧……”
4
时光荏苒,转眼的功夫,我已经大学毕业了。
毕业那年,我在云南各个地州上奔波考试,屡试不中,颇为沮丧。
姐姐得到这个消息后,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威宁这边也有招考,让我来试试。
我一听到威宁这个地方就头疼,自打2006年送姐姐报道回来后,我在学校里看到贵州人,都由衷的佩服,同龄人中,他们付出了太多,才与我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让我和贵州人做朋友可以,但让我去贵州工作,这是一道极难迈过去的砍,毕竟这几年来,姐姐带给我的印象太深刻。
她才去工作那几年,由于晕车,每年只回来一次。平素里,每到周五一吃完晚饭,全家人就开始盯着手机等电话,可接到电话后,却又不敢多讲。不是没话讲,而是知道她为了打个电话回来,每次都要爬到山腰上才有信号,怕她吹风着凉,更怕她走山路摔倒。
最近几年,她结婚了,工作也换了,打电话回家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不变的是,她依旧在威宁。她常在电话里喊我们抽空过去看看,说她现在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不少,威宁早已不是原来的威宁了。
我一直觉得姐姐是在安慰我她过的很好,听到她让我报考的提议后,我不假思索的拒绝了。姐姐不死心,退一步说道:“要不我帮你报个名,考试的时候你过来一趟,权当是来看我,让我把报道那次欠你的游玩给补上。”
就这样,在姐姐的威逼利诱下,我报考了威宁的事业单位。
这次是依旧是坐班车过来的,车才出云南我就做好了一路颠簸的准备,没想到车却驶上了宽阔的柏油路,路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俨然不是十年前的那个落魄冷清的威宁了。
到县城,我才下车就被威宁拔地而起的建筑震住了,这才几年的功夫,就围着草海重新建了一座干净开阔的新城,彻底摆脱了原来脏乱差的影子。
姐姐和姐夫开着车来接我,先带我去草海转了一圈才带我回家吃饭,我在姐姐家的阳台上看着窗外熠熠闪烁的灯光,与姐姐聊起了她曾经教书的那个小学。她说那边的村村通公路已经铺好了,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手机信号也好了,小学也扩建成了完小,在她之后,又来了几个支教的青年,再也没因为条件艰苦而留不住人了。她还骄傲的跟我说,她带的第一批学生今天已经有大学毕业的了,那孩子同我一样参加了这次招考,想为自己家乡的发展尽一片力。
听着姐姐诉说着威宁的变化,我渐渐认同了她那句威宁早已不是原来的威宁了。
第二天的考试,我极为认真对待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就这样,我也随着姐姐的脚步来到了威宁。不一样的是,她来的时候,百废待兴,而我来的时候,城市开发及建设等已初见成效,要做的只是添砖加瓦,让所取得的成就持续绵长。
我与姐姐当初一样,选在云贵交界的乡镇留了下来,而且家人并未做任何的反对。前几年,我爸总在讲“你们贵州怎样怎样”,现在却爱讲“云贵是一家”,而我眼里,贵州已经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尤其是威宁,我们一家人都与它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缘。
我及家人态度前后的变化,让我深刻的体会到,无论是眼光、成见还是误会,都会随着发展而改变。
放眼现在的农村,基础设施有了极大的改善,农民的生活条件显著了提高,可以不再为教育问题发愁,可贫困依然像紧箍咒一样束在农民头上。农村成了脱贫攻坚的主战场。精准脱贫,同步小康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作为基层的工作人员,无疑是主战场的先行兵。我很庆幸身边的同事并没有排外的思想。生活中,我们都像是一家人,相处极为融洽,工作中,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真抓实干,通力配合,合力做好各项工作。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
有时候,我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也会在想,其实行政区划不是界限,也不是阻隔,它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而一个地方的发展,并非一己之力能为之,它得靠大家。
发展,需要无数的热血青年,带着自己知识和梦想,共同克服重重困难,在这片原本贫瘠荒芜的土地上,播撒下希望的种子。
他们默默无闻,却把耕耘的成果留给了世人。
他们走走停停,奉献了青春,却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他们唯一值得骄傲的,只是在苍老之际,指着某片青山绿水,大声说句,我曾来过。
(散文类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