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呼唤(上)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4-08 阅读:263
一
都说,木灵是我们镇街上最听话的人。一般人听话,有选择地听,听父母的,听朋友的,听熟人的,最起码听好人的。对自己不利的话,或者坏人说的话,不听不信,更不会照话的意思去做。木灵不这样,他什么人的话都听,甚至不看说话的人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人家在话前面加上“木灵”两个字,意思不太复杂,能领会清楚,他就立刻像箭搭在弦上,像钟表上紧发条,像猎狗接到主人的命令,义无反顾地执行,一个字的折扣都不打。
我可没瞎说,去过我们那里的人,一定会听人说起木灵,如果想见见木灵,顺着不长的街道溜一圈,肯定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在我们那里,问书记镇长是谁,答得出来的没几个人,提起木灵,三岁小孩都如数家珍,告诉你一堆木灵的奇闻异事——有关木灵的事实在实在太多了,三天三夜讲不完。
比如,见到木灵,你说,木灵,笑一个。木灵应声仰头看天,鼻翼缩成一团,嘴龇着,呵呵地笑。笑没气了,你接着让他笑,他又继续呵呵,你说一次,他呵呵一遍。你有时间重复的话,他可以陪你呵呵一天到黑。
你让他跑,他飞跑,你让他跳,他乱跳。有些人嫌跑跑跳跳不刺激,会说,木灵,揪胡子。他一把抓住自己的胡子往天上扯,牵着自己跑,越跑越快。说,木灵,抓头发。他攥了满满一手头发,往地上摁自己的头,头不听手的,相互僵持对抗,木灵团团转圈,累出一身大汗。说,木灵,打耳光。木灵挥手啪啪打自己的脸,有一回,一个醉汉不停让他打耳光,醉汉说得口吐白沫,木灵把自己打得鼻口来血。
碰上赶集的日子,木灵身后跟了一群小伙子,见到好看的姑娘,他们说,木灵,抱她。木灵不由分说冲上去,拦腰抱起姑娘,姑娘花容失色,锐声尖叫,双脚朝虚空里乱蹬乱踢,越反抗木灵箍的越紧。一些小伙子,向心意的姑娘表白碰了钉子,心里疙疙瘩瘩解不开,悄悄指使木灵,捏姑娘的奶。木灵曲起手指做抓握状,朝姑娘虎扑,一街惊恐的尖叫,一街放肆的哄笑。
你猜的没错,木灵光“木”不“灵”,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而且是个身强力壮的大龄傻子,听得懂简单的人话,吐不出半句人语,只会傻笑。没人给他指令了,他乖乖躺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苍蝇密密麻麻落满他全身,呜噜呜噜蠕动,他偶尔翻个身,嗡的腾起一团乌云。
木灵执行指令或自娱自乐时,别人根本无法阻止他,那劲头和疯子不相上下,人们乐得看热闹,一个傻子,杀死人都不偿命的,巴不得木灵越疯狂越好,生出的事端越刺激越好,多给清汤寡水的小镇生活增添点佐料。当然,也有例外,而且这例外特别奏效,不管木灵正在干什么,只要离镇街不远的村子里传来略显苍老的呼唤:木灵——木灵呐——回——家——吃——饭——啦!木灵立刻终止行动,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脚底翻天一路狂奔,八匹马也拉不住。
声音传来的地方是他的家,呼唤他的是他年迈的母亲。
母亲年轻的时候,怕人欺负木灵,从不让他独自去镇街上,母亲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母亲的腰上缠着两根带子,一根系打开家门的钥匙,一根拴活蹦乱跳的木灵。木灵长大了,母亲老了,带子拴不住木灵,吃饱喝足他就往镇街上跑,他喜欢热闹,喜欢人群,尤其喜欢供销社台阶上慵懒温暖的阳光。
二
母亲站在村口等候木灵,双手相扣缀在拐杖上,身子曲成弓,拐杖竖为弦,上端立了花白的头,下端连着穿破鞋的脚。弦上没有箭,一次一次往外发射母亲担忧的目光。父亲很早就不在了,大哥木精讨了老婆分家另过,剩下母亲和木灵相依为命,母亲一天天老去,照顾木灵渐渐力不从心。
木灵狂奔到母亲身边,刹住脚步,咧嘴冲母亲呵呵笑。四十多岁的人了,脸上的胡茬子长得比野草茂盛,智商却千年不长万年不大,一声妈也叫不成。母亲打理不了木灵脸上的胡子,让木精帮忙,木灵不认大哥,在他眼里,木精和镇街上指使他干坏事的那些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他的身体只允许母亲和他自己亲近。可母亲看不清他的脸了,母亲揉揉雾蒙蒙的眼睛,雾揉不掉,蒙蒙像一层半明半暗的纱帘挡在眼前,知道揉没有用,是老去的时光厚厚堆积在眼里,浑浊了视线,模糊掉木灵的面容。母亲抚摸木灵凝结成柄的头发和乱蓬蓬的胡子,不由哀叹,泥巴埋到脖子啦,没多少日子可活,我死了,你怎么办?
这问题比木灵的毛发还乱,缠绕母亲大半辈子。木灵小时候,母亲没细想这件事,木灵长大了,她老了,麻烦一堆一堆来,想找人拿个主意,男人早死了,只能问木精,木精一心想分家,眼睛瞪得像茶杯口,说,怎么办?凉拌。我自己的稀饭吹不冷,还能管他怎么办?
木精不傻,他该有正常人的生活,因为木灵的存在,木精的婚姻一直不顺利,这事落到谁头上都受不了,母亲不怪木精。这些年,看见过的听说过的姑娘都请媒人去试过,人家没挑木精的毛病,提起家里的木灵,对方客客气气往外送人。木精找对象的标准一降再降,漂亮的不成,找一般的,一般的不成,找难看的,难看的也没有愿意的,母子俩冷心了,放出话去,瘸的瞎的聋的不管,是个女人就行。标准降了,彩礼不降,随行就市,以女方的意愿为主。香喷喷的鱼饵抛出去,别说上钩,碰一下饵的鱼都没有一条,鱼嗅到饵后面隐藏的木灵,木灵是陷阱,填不满的无底洞,鱼远远绕开了。
木精死扳着要分家,是想把母亲和木灵扔在独木桥上,他要迈向自己的阳光大道了。母亲心里难过,嘴上不说一句阻拦的话。她只希望木精表个态,她死后,他会管好木灵,他是木灵的大哥,一个奶包上吊大的兄弟。木精不说管,也没说不管。木精说完凉拌之后就说房子怎么分,土地怎么分。母亲的心思不在分家上,她老牵挂木灵的未来,木精不管,她一死,木灵唯有死路一条。她不放心木灵独自活在世上,不如趁自己有口气的时候掐死他,或者在他的饭里拌点毒药一了百了。死在她手里总比饿死在街头野外、被苍蝇叮野狗嚼体面。这么一想,母亲悲伤起来,眼泪咕噜咕噜往下滚。
木精说,有什么好哭的?分开总比困死在一起好。我这样分行不?
母亲没听清木精怎么分的,但她说,行,别把我和木灵分开,你想怎么分怎么分。我死了,木灵我带走,不留在世上拖累你。
正房归木精,大片的土地归木精,母亲掂量,木精始终要成家立业,拖家带口的人,跟木灵她俩傻儿寡母不同,多分点土地财产也正常。一摞碗分成两摞,一灶火分成两灶,三口之家,改立两个门户。午饭时分,屋顶腾起两股炊烟,升高了,缠到一起,混为一体,分不清你我。人缠不到一起了,一个院子里住着,各开各的门,各吃各的饭,各种各的地。
没多久,木精果然讨来个驼背女人。院子里突然多出个奇怪的人,木灵比木精兴奋,眼睛里亮光闪烁,啪啪扇自己耳光,朝女人呲嘴傻笑。吓得女人不敢出门,躲屋里骂木精,逼着要回娘家。木精抡起锄头满院子追打木灵,母亲劝不住木精,只好把木灵往镇街上赶,天擦黑才叫他回来。
院子里没有木灵,女人脸上的寒冰慢慢融了,化出一点点难得的春色,木精松一口气,迫不及待往床上摁女人。女人说大白青天的,害臊。三十多年的蓄势待发,木精哪顾得上白天黑夜,嘴里的粗气一股股往外喷,一门心思埋头苦干。木精缺乏对付女人背上的驼子的经验,摁女人的腿,女人的上半身一下立起来,嘴啃了他的屁股。摁女人的上半身,女人的脚尖翘起来踢他的屁股。木精脸涨得通红,一身汗水。女人鄙夷地说,你呀,没我表哥聪明……你不会跟木灵一样傻吧。顿了顿,幽幽叹口气,这世上,聪明的男人都是骗子,良心叫狗吃了,你拿心朝他,他拿背对你。
女人话里藏着锋利的针,把胀鼓鼓的木精戳漏气了,瘪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母亲站在屋檐下,侧耳听镇街上木灵搅起的热闹,人们的尖叫和欢笑像一股一股的旋风灌进她的耳朵里,隆隆作响,震得她的心几乎飞出胸腔,母亲紧紧捂住胸口哀哀哭泣。屋里屋外,一片哭声,烦躁了女人,她跳下床,剁着脚吼,嚎丧啊嚎?死绝了咋的?母子俩立刻闭上嘴,眼皮关不住泪水,扯成线往下掉。
母亲巴巴地想好好活着,活得久远一些,让木灵走她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给他一场像样的葬礼,垒一座跟正常人一样的坟墓,不枉木灵来人间走一遭——再怎么傻,木灵也是个人。但这些事,指望不上木精两口子了。
女人无端仇视木灵,前世结下多大冤孽似的,见面就仇上了,时时刻刻想收拾木灵。晓得木灵馋肉,故意把大块的肥肉搭在碗口,放院子里的长条石上,木灵寻香扑来,手刚伸到碗边,挨了女人一顿狠抽,我让你偷吃,让你偷吃,偷吃。母亲拼命往屋里拉木灵,拉不动,浓浓的肉香让木灵忘记了疼痛,手抽破了仍不退缩。母亲护住木灵,她的手也挨了一顿乱抽。抽吓不退木灵,女人喔喔唤来狗,连肉带碗扔到地上,说狗吃了会摇尾巴,你吃了有什么用。木灵挣脱母亲,趴到地上跟狗抢肉,狗一呲牙,哈的一声叼住木灵的手,血染红了狗嘴。
母亲不敢阻止女人,女人拿准了母亲的七寸,动不动就说不跟木精过了,吓得母亲马上闭嘴。母亲朝屋里高喊,木精,木精,拔着鸡毛鸡骨疼,木灵是你亲弟弟,劝劝你媳妇啊木精。把角落的蜘蛛喊跑了,圈里的猪耳朵喊立起来,屋里的木精装聋装瞎,吧嗒吧嗒咂叶子烟,不应声。
一天晚饭时分,母亲感觉头打破了似的一阵剧痛,眩晕铺天盖地袭来,母亲扑跌到桌子上,头一歪,撇下木灵走了,她所有的愿望竹篮打水一场空。母亲咽气的时候,木灵正往嘴里呼噜呼噜扒饭,母亲看着他,眼睛合不拢,停滞的眼珠像一对小镜子,小镜子里有一对小小的木灵,一动一动的。木灵觉得好玩,用手指戳母亲的眼珠子,母亲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往里瘪,镜子里的小人儿用手指反击木灵,戳一下反击一下,木灵呵呵笑起来。
三
母亲死了,没人管木灵,他风雨无阻每天在镇街上游走,执行各种各样的人发出的指令,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热闹喧哗。天晚了,人们各自回家吃饭歇息。没有母亲的呼唤,木灵不知道回家,也没饭吃,木灵像个孤魂在镇街上飘来荡去,饿了去垃圾堆里翻找吃的,困了睡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夜里冷,木灵睡不着,起来四处乱蹿,嗷嗷地大吼大叫,惹得一街的狗彻夜不宁,吵得一街的人辗转难眠。
有人把镇街上的木灵当成社会问题,专门反应到镇里,镇里责成村里管好木灵,村长找到木精,让木精管木灵。木精张张嘴,没出声。女人说,我也是残疾人,木精一个人管俩残疾人,加上孩子,顾不过来。村长说,顾不过来也得管,木灵的房子土地低保归你们了,管木灵是你们的责任。木精抿紧嘴看女人,女人对村长说,归你,你来管。
噎得村长没了话,叹口气,背着手往外走。走到门口才喊,木精,木灵是你亲弟弟,鼻子再丑也割不掉,你管不管,出事照样算你头上。一个大男人,别把脑袋长到女人肩膀上。
村长走没影了,木精对女人说,村长说的没错,我们不管木灵说不过去,万一村里收回木灵的土地低保,不划算。女人的眼皮往下坠,脸上泛起一层严霜,怎么管?像你妈一样拴裤带上?你管得好他吗?女人一冷脸,木精脸上的严肃认真裤子似的麻溜往下脱,我的意思是管他吃饱,夜里别放外面受冻骚扰人。女人说镇街上那么多吃的,他油水比你足,饿不死的。再说,我没拦着不让你管。
木精听女人的口气软了,站到院子外面,清空嗓子里的浓痰,学母亲喊木灵回家。他没喊过木灵,张开嘴,发不出声来。女人说喊呀,谁会割你舌头。木精手拢住嘴喊:木灵,木灵呐,回家吃饭啦。
女人嫌木精嗓门小,她不停指挥木精,大点声,再大点声,让村长听见,我们管木灵了。
木精喊哑嗓子,不见木灵回来。木灵听不懂木精的呼喊,对回家吃饭这个稍显复杂的指令,他混沌的脑子唯一对母亲的呼唤有独特的感应。木精的喊声对他来说,和吹过耳畔的风没有任何区别。
木灵不回来,女人偏要木精喊,早上喊,中午喊,晚上喊。不但喊,还叫木精上街去找,拽木灵回家。木灵不配合木精,他的家在母亲的呼唤里,母亲的呼唤消失了,他的家和母亲的呼唤一起消失了。木精天天喊天天拽,木灵一次没回来过。女人理直气壮把木灵睡过的房间改成猪圈,喂了一帮猪仔,盘算着等猪长大,开年可以小赚一笔。
木灵不回来,他惹下的祸事一桩桩来了,女人赚钱的梦想被木灵惹来的祸事击得粉粉碎。先是开饭馆的二贵找上门来,木灵捞他潲水桶里的东西吃,打烂了潲水桶,一只两只也就不说了,接连打烂八九只,要赔。没隔几天,养猪的三全赶来,木灵去他的养猪场跟猪争吃的,嫌小猪仔吃得多,自己没吃饱,脚踩手掐,弄死五只没满月的猪仔仔,得赔。前两桩没扯清楚,卖水果的四秀哭哭啼啼撵来,手里拉个孩子,孩子头上流满血,木灵抢孩子冰激凌吃,孩子不给,木灵出手伤了孩子。
院子里天天站满人,索赔的,讲理的,村里、镇里、公安都来了,要求木精管好木灵,赔偿人家的损失。好好的道理,统统被木灵打成野狗,不挨木精夫妇这一边,一句硬气话都说不出来,打落门牙和血吞吧,女人只能哑了声认赔。
这一赔,赔了夫妻俩辛辛苦苦攒下的一万块钱,赔光木灵屋里的猪仔,赔去粮囤里两千斤包谷,赔掉女人脸上的光彩,一张脸阴得潮乎乎的,一拧一把水。女人指使木精,用铁链将木灵锁在空猪圈里,把所有的祸事都锁住。拿木灵当猪喂,猪大了肥了可以卖钱吃肉,喂这么个人,一文不值,白白浪费那么多钱粮。女人恨到牙痒骨头痛,清清静静的院子,被她咒得阴风惨惨暗无天日。她质问木精,就这样了吗?十个挣的赶不上一个败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当初瞎了眼,嫁你这个窝囊废,还不如……哼。
后面没话了,断了半截的话像一根根钉子,在木精心里戳出一个个血窟窿。木精生气了,扇自己一嘴巴,薅住头发说,我没用,窝囊。你厉害,你杀掉木灵吧,他死了就清静了。我给你磨刀!
很长一段时间,木精没往床上摁女人,尽管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对付驼子的技巧,他十分害怕女人冷冰冰的脸,女人冷脸的时候,身体又冷又硬,他怎么捂也捂不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