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呼唤(下)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4-09 阅读:308
四
这天,院子外面驶来一辆油光水滑的轿车,车上下来一个油光水滑的人,敲门问,木灵家吗?木精说不是,女人起身关院门。
锁在屋子里的木灵,没有人的指令,也享受不到供销社台阶上慵懒的阳光,一下子无所事事了。他挣不脱铁链的束缚,便用双手不停地刨阻挡他的土墙,日复一日,在墙根下面刨出一个大洞。木灵像只老鼠,吃饱喝足就躺到洞里,静静地听外面的声音。他听见汽车的声音,扒到狭小的窗口往外看,看见久违的汽车,他兴奋了,嗷嗷直叫,挣得铁链哗哗响。
来人伸手撑住即将合上的院门,是木灵家,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麻烦,我来帮你们的。
来人叫牟福,邻镇牟家村的大老板,开煤矿发了大财,房子像布达拉宫一样气派,日子富足得让他陷入一片迷茫——不知道该如何花钱享受生活。正惆怅呢,不幸的事连三赶四袭击他,煤井塌方埋掉五个工人,赔掉几百万。怀双胞胎的妻子驾驶大奔失控栽进河里,如花似玉的人儿命丧黄泉,一对未来的企业家胎死腹中。对牟福来说,这些算不上事,钱赔了再挣,人死了再讨再生。最可怕的是,他查出了肝癌,一身晃晃荡荡的肥肉几天内烟消云散,人瘦得脱了型。朋友说,你这运气背的太离谱,恐怕命理当中有灾星,有必要找个懂的人把把脉。牟福觉得有道理,遍访命理高人,都说他命薄八字小,压不住来势汹汹的财运,灾难在所难免,必须找个属相为虎的命硬人陪在身边坐镇,方能扭转颓势,绝处逢生。
谁命硬?高人指点,街头的傻子疯子命最硬,过得猪狗不如,活得比神仙逍遥自在。有人给牟福介绍木灵,属相条件样样吻合,牟福就找来了。牟福说,我们做笔生意。木精很惊奇,偷偷瞅女人,女人不看他,女人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上上下下打量牟福,疑惑里透出意外的喜悦,说木灵命硬,你想买木灵?牟福朝关木灵的屋子瞅,你们留着是负担,我帮你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们不放心,随时来看看。木精的眼珠几乎滚出眼眶,买猪买牛的看见过,买女人买孩子的听说过,买傻子的做梦都没梦见过。你买木灵干什么?贩卖器官的吧你……
女人嫌木精笨,人家明明讲清楚的,他偏偏牛群里伸出马嘴来,木灵本来就是个负担,有人愿意管已经烧高香了,给钱那是肥肉上添膘的好事。她赶忙用眼神制止木精,蹿到木精前面,对牟福说,木灵可不是一颗米两颗米养大的。
牟福说,钱的事好说。
女人伸出一个巴掌,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转头征询地看木精,木精不明白她的意思,照实看图读数,五——?牟福说,五万?惊得女人的头猛往高处昂,背上的驼子绷的嘎嘎响。她咽了一口唾沫,使出卖猪卖牛的本领,这么大的人,牙口好,无病无灾,从小到大没打过针吃过药,好养不说,关键是会给你带来好运。
牟福边拉皮包链子边说,要想发,不离八,图个吉利,我给你八万。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买卖人口是犯罪的,不能往外说,你们认我当远房表哥,人问起来,就说木灵去远房表哥家住一段,钱是我借给你们的,千万别走漏买卖木灵的事。
女人像被无形的手推了一下,摇摇晃晃往木精怀里靠。木精刚想扶住她,她手撑住膝盖,自己站稳了,问牟福,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同意卖了?
牟福伸手比一下,不是说五万吗?我多给三万,证明我的诚意,真心想做成生意。
女人说,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你心里有杆秤的。
牟福慌了,要多少?你开个价吧。
女人朝屋里走,你说得对,买卖人口是犯罪的,我们不想坐牢。
咚的一声,牟福跪得尘烟四起,拖在屁股后面的两只脚像鱼尾巴,一摇一摆膝行到女人面前,话没出口,泪水汹涌而下,姐姐,好姐姐,救救我,求你把木灵卖给我,没他我会死的。
女人问,我们凭什么为你冒险?
牟福说,十万行不?
女人摇摇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牟福说,二十万?二十万不行?四十万。
女人看着远处说,再多的钱,也要有福气享受。
牟福一把拽住女人的衣角,姐姐,五十万,你伸出巴掌是五十万的意思,我太蠢了,没明白你的意思。五十万,我给!
五
木灵被牟福扶上轿车,一溜烟拉走了。他们走后,驼背女人蘸干口水,也没把五十万块钱数完,她对一旁眼巴巴的木精说,你来数。木精卷起袖子,呸呸往手上吐口水,哗哗地数,数完他疑惑地看看钱,看看女人说,五十万,真是五十万?女人说,不娶我,你这辈子梦都梦不到这么多钱,你别嫌我了。木精要站起来表忠心,被女人摁住了,女人一脸灿烂,和风细雨地鼓励他重新数一次,木精又哗哗数开了。
夫妻俩从白天数到晚上,忘了给孩子做饭,孩子饿得哇哇哭。他们哄孩子,别哭别哭,爸爸妈妈忙数钱钱,多多的钱钱,明天给你大钱钱,想吃什么买什么。
他们忘了喂鸡喂狗,饿得鸡飞狗跳的。女人厌恶地皱起眉头,太吵,数不下去,明天全卖掉。木精斩钉截铁附和女人,不缺那几个毛毛钱,卖掉,毛都不留一根。
夜里,女人侧起身子,主动把驼子往木精怀里送。木精紧紧搂住驼子,深深吸几口气,却蓄不起势来。女人有点生气,给脸不要脸,以后别碰我了。木精赶紧赔小心,不是,不是,我心里老想着钱,还想数。女人噗嗤笑了,我就想干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我也想数,数不够。俩人拉亮灯,从枕头下摸出一叠钱,像打扑克一人分一把拿着,你一张我一张往床上扑:一、二、三……
第二天,女人破天荒给大孩子一张百元大钞,去镇上,爱吃什么买什么。大孩子从未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以为是女人试探他的圈套,这种圈套女人常用来对付木灵,大孩子见多了,他可不傻,迟疑着不敢接钱。木精鼓励孩子,真给你,随便花,不打你。大孩子欢天喜地来到镇街上,那些平时非常想吃但从没沾过嘴唇的东西,在他脑海里紧急集合,列队等待他品尝。吃豆干吃牛筋吃爆豆吃麻辣洋芋吃鸡腿喝奶茶舔冰激凌,肚子渐渐鼓起来,像只小陶罐,装不下东西了,嘴仍不肯罢休,还吃,吃不下了喝,喝不动了舔。
晚上,大孩子发高烧,上吐下泻,浑身汗水淋淋,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送到镇医院,医生说怎么当父母的?给孩子吃这么多东西,严重的食物中毒,要住院治疗。折腾到天亮,大孩子稳住了,只顾大孩子,忘了家里刚会走路的二孩子。木精慌忙火急往家赶,远远就听见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打开门一看,二孩子从床上摔下来,头撞到铁床的尖角,额头上的伤口像一只天眼,从眉间裂到发际,血干涸了,露出一线刺眼的白骨,不怀好意地瞪着木精。
木精的心往下猛沉,木灵刚走,突然就摊上事,莫不是他们卖掉木灵,木灵作怪了,这个家离不开木灵?
直到二孩子住进医院,处理好伤口,木精才嗫嚅着跟女人说出心里的疑问。女人乜眼看木精,小人没见过大世面,狗肚子装不住四两芝麻油,不就是生个病跌个跤吗?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病不痛的?你心里有鬼,舍不得木灵。木精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事情有点奇怪,是不是该多个心眼……女人转过驼背对着他,声音冷冷的,害怕你就走,钱和孩子归我,别让我们祸害了你。木精还想辩解,一道闪电撕破了老天黑丧的脸,炸雷滚滚而来,吓得窗户玻璃哗哗发抖,只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女人突然张大惊恐的眼睛,压低声音问木精,钱呢?收好没有?木精嘴搭到女人耳朵上说,埋在灶洞煤灰里的。女人一把推开他,赶紧回去看看,万一水灌进屋里淹坏了钱怎么办?木精一头扑进雨里,转眼不见了踪影。
水果然灌满院子,一股山洪从关木灵那间屋子的墙根下咕涌出来,越涌越大。吃饱了水的土墙,醉汉似的一堵一堵扑跌进水里,一阵吱吱嘎嘎的木料断裂声里,木灵的房子倾倒在水里。木灵木精的房子是连在一起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边一坍塌,那边的房子哼哼着倾斜了。木精用手撑墙,撑不住,瓦片纷纷往下掉。用背顶柱子,顶不稳,柱子越来越斜。他绝望地嘶声喊木灵,木灵呐。大风大雨扭成一团,堵住他的嘴。木精冲进屋去,飞快地从灶洞煤灰里拖出装满钱的口袋,他刚滚出门,房子就呻吟着倒下了,肆掠的洪水扑上去一阵撕扯啃噬,剩下一地狼藉。
木精扛着钱一瘸一拐回到医院,话没说完,一下摊坐在女人面前,泪水和着雨水,在女人脚下的地板上蜿蜒。钱保住了,好端端的一院房子没有了。眼前的事实把埋伏在女人心里的那只爪子提拧起来,七上八下,将女人的心挠得血淋淋的。俩人沉默对视,对视沉默,一连串他们不愿不敢细想的问题涌上心头,越不去想越明晰:木精的猜测没错,卖了木灵,牟福的不幸转移到他们身上,可能还有更可怕的灾难埋伏在未来的日子里伺机袭击他们?那么,即将来临的灾难是什么?下一个轮到谁了,是木精还是女人?现在的一切也许只是个提醒,轮到木精和女人的时候,不会这么简单了,因为罪魁祸首是他俩。
女人扶着墙壁站起来,眼前团着一层雾,她摇摇头,又摇摇头,连连唉声长叹。木精感觉她把背上的驼子都叹萎缩了,吹出的冷气冻住房间里的空气,女人脸色青白,目光呆滞。木精不由打了个冷颤,低声说,我们不要钱了,好不好?还给他,带木灵回来,好不好?
女人突然生气了,别什么都问我好不好?有点主见好不好?像个男人一点好不好?没良心的,卖你亲弟弟你不阻拦,只晓得数钱,你哪怕提醒我一下,也不会有后面这一堆破事烂事。木精的眼睛直了,嘴塑成一个圆洞,呼呼往外喷气。女人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越发火大,从上到下使劲挠木精的脸,不把木灵找回来,你过你的,我走我的。
六
牟福的房子在牟家村特别醒目,富丽堂皇的别墅门口,一池碧水倒映着蓝天白云,牟福每天形影不离带着木灵,在杨柳依依的岸边垂钓,静静期待奇迹发生。木灵打扮得实在干净体面,和以前判若两人,在陌生的环境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异常安静,像只听话的宠物狗,亦步亦趋跟在牟福身边。
牟福说,我说话算话,绝不会亏待木灵,你们也要说话算话。
木精把背上背的钱扔到牟福面前,不算话了,钱给你,木灵我们带回去。
牟福惊讶地站起来,理理略显凌乱的睡衣领子,盯住木精,男子汉大丈夫,吐出的口水,还能吸回去?
木精口拙,不擅长与人理论,转脸向女人求助。女人却哭出声来,别说口水,尿我们吸回去,屎我们吞回去,木灵一走,我们家遭灾了。
牟福怔了怔,手里的钓鱼竿重重摔到地上,将信将疑的眼神一下笃定地笼罩着木灵,说,还真有这事,一把攒紧木灵的手,木灵不能回去,我付了钱的,他是我的。女人抹一把鼻涕眼泪,往地上甩几甩,你没买,木灵来耍亲戚的,该回家了,钱你借我们的,还给你。
牟福气得跳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怎么没买?到这个份上,我还怕什么,我花五十万买的木灵,他是我的,你们休想带走。
木精往怀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递给牟福,大孩子花了一百,我补上,钱一分不少还给你,木灵我们一定要带回去。
牟福手一挥,打飞木精递过来的钱,那钱像几片枯叶,飘飘悠悠落到水面上。别跟我提钱,我他妈拿钱干什么,牟福声嘶力竭地吼,我不要钱,我要木灵。
女人咚的跪下,拉木精一起跪,磕头拜佛求牟福放木灵走。牟福慌忙跪下来,求他们留下木灵。三人相对跪着,不听对方说话,只顾滔滔不绝倒自己肚子里的苦水,边哭诉边磕头,折腾得鼻塌嘴歪仍不停歇。
一扎一扎钱散乱地堆在地上,忙乱中脚碰到手摸到,他们像被电击了一样,飞快缩回手脚,表情憎恶地赶紧挪开身体,离钱远远的。哭诉磕头打动不了彼此,他们疯狂地扑过去抢木灵,谁都不放手,拉拉扯扯搅成一团,闹得柳条四下飞舞,吵得池水波涛荡漾。
木灵表情木然,任由三人拉来拽去,不停的摇晃使他产生了浓浓睡意,刚想闭眼打盹,恍惚中,他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声音。木灵陡然睁大眼睛,侧耳倾听,是的,是母亲呼唤他的声音:木灵——木灵呐——回——家——吃——饭——啦!
木灵嗷嗷嚎叫,拳打脚踢甩开拽住他的三个人,兴奋地跑着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母亲的呼唤从对岸缓缓飘来,木灵转身往水里跑,扑通一声,一朵洁白的水花盛开在水面上,水花中央,木灵的双手像僵直的花蕊,迅速往花心深处退缩,只一瞬间,水花凋谢了。一池碧水,冒出一串碗口大的气泡,吃饱喝足似的咕咕打几个嗝,很快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远远的对岸,叫牟玲的小女孩趴在草地上看蚂蚁搬家。奶奶做好饭,一遍遍呼唤她:牟玲——牟玲呐——回——家——吃——饭——啦!牟玲顾不上拍裤腿上的尘土,飞快往家跑,白发苍苍的奶奶一如既往站在家门口等她,牟玲一个箭步扑过去,一头扎进奶奶温暖的怀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