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流过童年的河水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6-20 阅读:236
一行7人,慕名奔麻乍镇境内的大穿洞而去。
成行那日,天气燠热,像焖在密不透风的蒸笼里,没有风的搅拌,静止的热便有了粘稠的质感,浸透热水的毛巾一样,紧紧贴着人的肌肤,抖不脱甩不掉。更要命的是,通往大穿洞的乡村公路正在铺装水泥路面,车子不能直达。修路工人告诉我们,大穿洞还很远,必须沿着崎岖的山路步行前往。
顺着工人手指的大穿洞方向放眼望去,一条狭长的深谷,不由分说,将奔涌的群山迎头截住,峡谷两边巍峨连绵的高山,保持前倾的急刹姿势静止了,以耸立的万仞峭壁,默然抵抗峡谷的霸道。往大穿洞去的山路,恰似一段段被狗撕扯过的肠子,凌乱地挂在山崖上。这样的境地,步行无疑是艰难的,但我们不怕步行——只要景致足够吸引人,步行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我们这群人,以文学的名义聚在一起,四处游荡,努力让沉睡在乌蒙高原上名不见经传的壮丽河山,在我们的文字里挺立起来。因此,这些年来我们徒步走过的地方,环境比这里恶劣的比比皆是,越是艰险的地方越吸引我们。
陡峭的山路吓不倒我,让我心烦意乱的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热。从山腰往峡谷深处的大穿洞下行,我十分奇怪,这么高的山岭上,居然没有一丝风吹动。风被热粘滞住了,蔫在树梢上,缩进草丛里,躲入密林中,就像恹恹的我们,沉沉闷闷,昏昏欲睡,丧失了行动的欲望。喝再多的水也赶不走热,走多快的路也带不动风,疲倦席卷而来,我几乎想打退堂鼓了。
直到临近峡谷里那条叫马摆的河,精神才抖擞起来。
那条河,像一匹闪闪发光的锦缎,悠然地顺山飘来,款款地沿山流去。水气森森的光亮,猛然洗净我蒙尘的眼睛,陡地把我疲惫的神气拧起来。就在这时候,我感觉有风了。不是幻觉,真有风了。汗液黏在身上的衣服,惊奇地动一下,随即试探着往外抻了抻,便怡然飘荡起来,风送来的凉爽往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钻。
昏睡的风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是谷底的河流惊醒它的吧?风源源不断掠过我们,沿了河流撒欢。忽而跃上枝头,踩得枝叶摇摆不定。忽而滚过草地,掀起连绵起伏的草浪。忽而鼓起腮帮使劲吹我们的衣服,单薄的衣衫上下翻飞,猎猎作响。风故意提醒河流看它的顽皮,向河流展现它的能耐,向河流亲昵示爱呢。瞧吧,它迫不及待贴近水面撒娇,吹皱了水柔嫩的眉眼,推拥着水一波一波往崖壁下面蹿,躲进石头缝里呢喃细语。
见到如此清亮干净的河水,不止是风喜欢,我心里也涌动着似曾相识的喜欢,不由加快脚步朝她走去。我提议,先下河游泳,再去大川洞。文友们提醒我,我们来看大穿洞的,看完洞再游泳不迟。是的,我们的计划是来看大穿洞、写大穿洞的,不能因为马摆河的出现,冲淡大穿洞的主题。
有风和河流一路陪伴,接下来的行程倍觉轻松,我们顺利找到了大穿洞。然而,身处鬼斧神工的大穿洞中,我耳畔仍旧流淌着河水的声音,我知道无论我口头上怎么附和此次出游的主题,心却早已融化在滔滔流淌的河水里——我是对河流始终怀有一份特殊感情的人,我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到河流就心猿意马了。每次出游,只要看见山野里的河流,我心里就不由生出许多念想和感慨,这和我的童年有关。
我出生的地方叫三道河,我喝着河里的水、吃河水滋养的庄稼长大,那条小河养育了我的生命,陪我渡过美妙的童年时光——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捉蝌蚪。夏天,我们赤身裸体在河里游泳。秋天,我们在河里逮青蛙。冬天,结冰的河面变成我们的溜冰场。一年四季,小河都能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乐趣。三道河是我的母亲河,她深深镌刻在我的生命里,和我的血液一起,在我的身体里流淌。
如今,人为的破坏使三道河面目全非了,她曾经的清纯模样,只能在回忆里出现。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过童年的三道河,但凡远远看自然状态里的河流,不由自主就想起三道河,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抑制不住激动,眈眈的想亲近眼前的河流。遗憾的是,那些河流有的垃圾遍布,有的浑浊不堪,有的臭气熏天,我望而却步,从未如愿以偿,心中难免大失所望。
匆匆忙忙看完大穿洞,我抢先朝马摆河的河滩跑去。河岸上,草甸如毯,厚实绵软。刚刚从蝌蚪变过来的小青蛙,指甲盖般大小,密密麻麻,在草丛里不停跳跃。有一只落在我光光的脚背上,一股冰凉的酥痒如同一道皮鞭,抽得我浑身颤栗。澄澈的河水,碧绿的河岸,调皮的青蛙,柔软的滩涂,圆润的鹅卵石……一切都是记忆里三道河的模样。我手忙脚乱脱光衣裤,扎进清凉的水里,娴静的河水受了惊,慌乱地攀着岸壁往高处爬,躲避我的粗鲁,恍惚间,突然认出我是谁来似的,转头朝我翻卷过来,亲昵地舔舐我沾满尘埃的身体。我手脚并用,奋力往河水深处游去,仿佛游进了时光深处的童年。
我不由想起了我的伙伴们:最爱捉小蝌蚪的王军,常常把弱小的蝌蚪捉回家养大,再放回河里,大人们夸奖他善良,说好人必有好报。没成想几年前他去遥远的浙江打工,触电死了,留下一幢墙破瓦烂的房子,两个孤零零的老人,终日守在三道河岸上;最会游泳的安宁,一个猛子扎进水底,鱼一样无声无息潜游,突然从我们意料不到的地方冒出水面,吓我们一大跳。我们都说安宁是鱼投胎的,什么样的水也淹不死他。长大后的安宁再不下河游泳,忙着在河对岸的山坡上挖黑煤窑赚钱,煤窑漏水塌方,安宁没能从灌满水的煤井里冒出来;逮青蛙最凶的赵友,小学的学费几乎是他逮青蛙到集市上换来的,我爹不只一次数落我要向他学习,读不了书长大后一定也是做生意的好手。可惜赵友没念完初中就辍学去了城里,我总共见过他三次,有一次他喝醉了,和一只流浪狗并排在天桥下呼呼大睡。有一次看见他在垃圾箱里埋头翻捡垃圾。最后看见的是警察在网上发布他的照片,冬天,他冻死在广场上,尸体无人认领;还有溜冰最快的新龙,几步助跑,唰的一声,像一道闪电,人就溜到远处,几个人合力也围堵不住他。这些年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了,有人说他进了黑厂,有人说他当老板,有人说他贩毒坐牢,后来,再无他的任何消息。他们一个个的,仿佛掠过人间的风,没弄出几个响动,转眼间消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一个人的生命力,其实并不比一滴水的生命力顽强。人死了就是彻底的烟消云散,水却不会死,即便破坏了污染了干涸了,她们或蒸发到天空变成云朵,或渗入地下变成暗河,在无休无止的轮回中,浑浊的逐渐澄清,肮脏的慢慢净化,无论经历过什么,她们总会恢复成自己本来的样子,最终回归大地,汇聚成河,开始新的旅途。
浸在马摆河里,我更加坚信,童年里涤荡过我们稚嫩身体的河水,几经轮回,饱尝辛酸,依然在河流里奔腾。只不过,世界上的河流都是相通的,这些年她们流淌到我不知道的地方。今天,她们刚好流转到马摆河里,与我不期而遇。
然而,水是人非了,曾经的“她们”还在,“我们”唯独剩下一个“我”,小伙伴们或许真的化作向河水示爱的风,即便内心无限欢喜,水和我都只记得他们当初的面容,认不出他们如今的模样,他们身不由己似的匆匆掠过河面,又一去不复返了。只有我这具被岁月堆叠得过于沉重的肉身,沉浸在从遥远的童年奔流过来的河水里,接受久违的涤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