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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27

与一个山洞有关的往事

作者:卯旭峰 时间:2018-06-27 阅读:367


   到马摆河边走走,到大穿洞看看,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那个神秘的山洞,以及曾经名噪黔滇边界,啸聚千人于洞中的匪首刘毛二,与我的祖上有一段宿怨。那些远去的往事,曾一度成为家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屡次燃起了我心中的怒火。
  我的祖上精通木工技艺,曾有几代祖公都是闻名乡里的木匠,凭着精湛的手艺,积累了颇丰的财富,引起了相距几十公里的土匪觊觎。盘踞在大穿洞的匪首刘毛二率匪徒来抢劫,掳走了曾祖父年幼的小弟弟,我的小老公公。小老公公被劫到大穿洞,囚禁在一个低矮狭小的垛柜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祖上耗尽积蓄,才把他搭救回来。可是,由于在垛柜里关了很久,小老公公落下了残疾,一生都缩着脖颈,以致说话也很吃力。每次听这个故事,联想到小老公公所受的苦和家族的衰落,我就会义愤填膺,妄想去找那个叫刘毛二的土匪报仇。我幼稚的想法,却伴随岁月而流逝,慢慢消失在那段模糊的往事与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仇人幻影之中。
  由于通往大穿洞的道路正在施工,车辆无法通行。我们停车步行前往,在一个牧羊老人的指引下,沿着崎岖山路攀岩越石,向大穿洞进发。夏日的艳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穿过一条荆棘遍布的林间小道,双腿颤颤走过被牧羊老人称作“歧路”的那段乱石遍地、无比艰险的山路,终于走下山坡,来到了马摆河边。河两岸峭壁嶙峋,林木葱茏,鸟鸣啾啾,从岩石缝里钻出来的树木,在阳光下舒枝展叶,顽强地诠释着生命的奇迹。河水潺潺、清浅舒缓,如同一条晶亮的飘带,晾晒在山谷中。走在乱石遍布的河滩上,四顾无人,只有一群山羊,在河畔无忧无虑地啃食青草。山谷宁静而寂寥,我似乎又听到了那首流传于民间的山歌:“秃头梁子马摆河,山高坡陡地势恶;树林蔽天阴气重,官军个个把魂落。深沟红岩马摆河,秃头梁子匪窝窝;逃荒避难无处走,出门不敢认家头。”从这首歌里,足见当年马摆河谷的蛮荒与偏僻。我不禁想,先祖们当年是不是沿着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路匆忙赶来?但是,他们不是来观光赏景采风,而是赶来营救被困狼窝的亲人,背囊沉重,心情沉重,神色慌乱。先祖们无心观赏奇山秀水,偶尔一只飞鸟从头上掠过,也会让他们心跳加速。在土匪们恶狼一般的目光逼视中,先祖们心急火燎,步履踉跄。从狼窝里救出被囚禁得人事不省的亲人以后,他们又是如何走出这鬼门关一样的深山沟谷?站在今天依旧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地,我不忍想象先祖当年的来路与归途。
  大穿洞里,洞厅辽阔,浮土凌乱,石笋遍布。一只只燕子倏然飞过,一只只蝙蝠在黑暗的洞壁上安之若素。行走在洞中,踩着沉积的浮土或岩浆水濡湿的稀泥,仿若进入了传说中那个叫地狱的世界。在手机的微光中,同伴们惊喜地呼唤着,把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石钟乳与世间物事作着一一对应,连连拍照。而我,心不在石钟乳,我没有心思去辨别它们像蛤蟆还是猴子。我幻想着,当年的洞厅里,土匪们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或坐或立,或躺或卧,说着荤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我想看看,他们曾经把我的小老公公关押在哪个角落。他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中,蜷缩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垛柜里,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嚎啕痛哭,撕心裂肺。他面对的,是坚硬的木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无穷无尽的恐慌,是生死未卜的迷茫。
  我放慢脚步,想看清每一堵石壁、每一个土堆,想寻找一些当年的痕迹。那个少年的哭喊,石头一定还记得,尘土一定还记得。或许,在某一个夜晚,沉默多年的石壁上,还会放射出一声声哭喊。声音哀怨凄凉,令人毛骨悚然又心生怜悯。那个少年的泪水,也许还埋藏在某一个土堆之下。我们在宽阔幽深的洞厅里走了很久,除了湿凉的石钟乳,除了细软的浮尘和潮湿的陈土,除了石壁上安静的蝙蝠,再也看不到什么了。除了岩浆水滴落在地上发出的滴答之声,除了同伴们的窃窃私语或关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赞叹,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上等之人该我钱,中等之人莫照闲;下等之人团结起,打富济贫跟我干。”这是刘毛二当年喊出的口号。还有一些关于他的资料介绍,比如:“刘毛二,又名刘镇坤,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生性勇猛,善带弟兄,虽身为土匪,但立下军规:兔儿不吃窝边草,不抢脚夫,专打豪强。”从这些零星资料可以看出,刘毛二应该不算是太坏的人,还很讲义气,至少是许多穷苦人民的希望和偶像。从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他的所作所为以及被诱捕杀头的过程来看,他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一个特殊时期的悲剧人物。那么,是我的先祖们错了吗?难道他们就不应该凭借自身的劳动来积累财富,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吗?刘毛二,一个想不劳而获的土匪头子,就理应把我祖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下的财富洗劫一空吗?我那个当时尚不谙世事的小老公公,就该被挟持做人质?就该被土匪囚禁受虐待而致残吗?这么宽阔的匪洞,还有偌大一个窝子箐营地,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孩儿,非要把他锁在一个低矮的垛柜里?凑不齐土匪索要的银元数目,一个靠自身辛勤劳动积累了财富的农民家庭,难道还敢去匪窝里把孩子抢夺回去?
  面对幽深神秘的大穿洞,有些事情我总是无法决断,心里五味杂陈,交织着复杂的情结。假如不是刘毛二一伙的洗劫,我的祖上就不会家道中落,他们还会依然富甲一村,过着相对幸福的生活。我的小老公公,就不会终身残疾。那座豪气的四合院,还将气派地矗立在村庄里。十八条威猛的看家犬,依然汪汪吠叫在院中。然而,家犬虽威猛忠诚,它们却斗不过持枪的土匪。那么,它们又阻挡得了时代的风云变幻吗?它们阻挡得了乱世汹涌的狂涛巨澜吗?换句话说,在民国那个散兵流匪横行、民不聊生的乱世,即使刘毛二不去抢劫、敲诈勒索,依然还会有更多的匪徒去抢夺。土匪的抢劫勒索,致使我的祖上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真正使我的祖上险些陷入绝境的,还不是匪患,而是一赵姓亲戚的迫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匪患尚有喘息之机、应对之策。亲戚的栽赃陷害,却防不胜防,一夜之间让我的祖上一贫如洗,变卖家产、多方打点,才免于吃官司。赤贫的先祖带着一家人搬到了一个叫做官寨营的山顶上,搭建窝棚,躲避祸乱,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艰难度日。
  谁也不会料到,一群土匪行凶、亲戚的阴险迫害,居然会改变了一个家族命运的走向,让他们化险为夷。在财产散尽的同时,也消除了一个时代即将强加给一个家族的厄运。假如没有土匪的洗劫、亲戚的迫害,我的曾祖父、祖父,他们在之后的年月里凭家产就会被划为地主阶级,他们就会被那个所谓的“成分”所累,折磨得生不如死。也许,我的曾祖父,就不会依靠祖传的木工技艺闻名乡里,更不会能够安心饱读诗书,成为邻里口口相传、德高望重的老人。我的父辈也不会以贫下中农的身份,走进学校接受教育。受到迫害致残的亲人,肯定不仅仅是我的小老公公。所受到的惩罚手段,也不仅仅是关在垛柜里那么简单了。
  那么,我是要对刘毛二一伙感恩戴德吗?我该原谅他们的恶行,还是该庆幸他们让我祖上能够安生于一个变态疯狂的时代?如果小老公公和先祖们泉下有知,他们对我今天的想法会持何种态度?他们是对我横眉怒目,还是给予我赞许?在大穿洞,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凌乱,越想越纠结。假如能在洞中遇到众匪徒,我该与他们拳脚相见,还是举杯言和?
  坐在洞口残存的土墙上,看洞内漆黑深邃,神秘莫测;看洞外青山苍翠,燕子翩飞。大穿洞对面,那片茂密的荆棘丛掩映着的,是不是当年土匪们的营地窝子箐,我不得而知。天空中风云变幻,远处有雷声隐隐传来,一滴滴雨点飘落在脸上,身上泛起了丝丝凉意,心里莫名惆怅。身后沉寂的大穿洞,以及那个曾在洞中、在马摆河畔叱咤风云的刘毛二和众匪徒们的形象,在我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些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地名与人名,忽然间让我内心纠结、复杂起来。大穿洞,我究竟该爱你,还是恨你?曾经啸聚于此的那些匪徒,我究竟应该感谢他们,还是仇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