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的小淘(上)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7-31 阅读:262
一
原本,小淘打算事成之前绝不跟人说心底的秘密的。那秘密是惊雷,一旦炸响,周围的人肯定目瞪口呆。小淘蓄着势,等待一鸣惊人的时机,连好哥们大龙都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但他终于绷不住把隐藏多年的秘密喊了出来,他被父亲陶包兜激怒了。
自从辍学回家,陶包兜没给过他好脸色,当他是肉中刺眼中钉,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挖地,陶包兜说吃着扁担了,直挺挺的弯不下腰。他挑水,水桶前起后扑,磕得叮咚响,陶包兜抢过他肩上的扁担,别把水桶碰坏了,你这样的人,卖了不值一对水桶钱。
小淘很憋屈,特别想大声喊出心底的秘密,吓唬吓唬气焰嚣张的父亲。好几次话涌到嘴里,和着口水几舌头搅拌糯了,咕嘟咕嘟咽回肚里。嫌我干得不好,我不干了。小淘采取消极的办法对抗陶包兜的强势,睡到太阳晒屁股才打着哈欠起床,披衣散带四处瞎溜达。
陶包兜在院墙下编竹箩,他是村里著名的篾匠,秋收马上开始,竹箩需求量大,他要抓紧时间赶制一批小赚一笔。陶包兜让小淘学篾匠手艺,小淘心里切了一声,抬头看天,不说学,也不说不学。天上飘来一片云,云朵下面一只鸟缓缓飞行,云像绽放在鸟背上的花,骑着鸟飘过去。太美了,小淘转身回屋,他想把这情景写下来。
“站住。”陶包兜停下活,厉声说,“红火大太阳的不干活,睡床上等死。”
“干不好,怕戳你的眼睛。”
“干不好学呀,谁在娘胎里就会干活的。”
小淘忍不住笑出声,父亲的话太有画面感,用文字表达出来一定很有意思,这句也一并记下来。陶包兜不知道小淘心里想什么,在他眼里,儿子好吃懒做,越来越没皮没脸,这让他十分担心,窝在心里的火星被小淘的笑煽旺了,呼啦啦扯出火焰,“屁事干不成,还有脸笑。不会干农活,叫你去打工,挑肥拣瘦死活不去,眼高手低的光吃草不拉车。”
小淘站住了,陶包兜的话像一根针,再次刺醒他的秘密。那秘密伸胳膊展腿尥蹶子,小淘用意念紧紧摁住它,闷声说:“我不打工,不打就不打,讨口要饭也不打。”
“我有你大的时候,早学会篾匠手艺了,家里的零用花销全靠我撑着。哪像你现在,吃粮不知道牛辛苦,还讨口要饭,吃屎都没你的份,早起的狗收拾干净了。”
小淘就是被父亲这句话激怒的,他转身朝陶包兜走去,边走边套好衣服,中途他停下来系紧散乱的鞋带,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陶包兜吓得站起来,握紧镰刀,准备随时捍卫作为父亲的尊严。经验告诉他,一块石板上站不下两只公羊,儿子长成人了,开始挑战一家之主的权威,能否取胜他没把握。村里的陶夫三,小看儿子的力量,争执中不慎被儿子挑落马下,从此变成儿子的老跟班,儿子指东他不敢向西。还有陶洼子,年轻时候当过兵,一辈子风风光光的人,跟儿子分家起纷争,儿子几巴掌扇掉了父亲的脸面,沦落到抽支烟都要看儿子脸色。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陶包兜不得不防着小淘。
小淘握紧的拳头捶到陶包兜没有编完工的竹箩上,边捶边喊:“不稀罕你那破手艺,我要写小说,我会写小说。”新鲜的篾片韧劲很好,小淘悲伤地捶一下,竹箩欢快地跳一下。锋利的削口划破手指,他浑然不觉,血点子挥洒到陶包兜脸上。
儿子不敢对自己出手,陶包兜暗里松一口气,骄傲像一只大手,轻轻托住他悬着的心。他扔掉镰刀,抹一把脸,血点子抹干净了,满脸的诧异却抹不去。儿子用疯狂的举动,告诉他一个从未听说过的行当,这陌生的行当比儿子的鲜血更让他惊诧,“你要修铁勺?你会修铁勺?”
“写,小,说。”
“修小勺?修个勺子能换饭吃?这世道,别说修小勺,修大锅也养不活你。”
“哎呀,编故事,像你编箩箩筐筐。你用竹子编,我用字编,一样可以卖钱。”
陶包兜不识字,但知道字长啥脸嘴,他想着字的模样比划编竹子的动作,儿子的异想天开让他笑得收不住,奔涌的口水跟迸发的笑声抢道,拥堵在喉管里,他捂住胸口边咳边笑。儿子冰冷的眼神使他意识到,作为一名严厉的父亲,不该在父子纷争的关键时刻笑得如此放肆,就硬生生将大笑憋成冷哼,一脚把小淘面前的竹箩踢开,“哈哼哼哼,想编故事卖钱,先编个箩给我看看。”
“我不会编箩,只会编故事。”
“几根篾片组成的箩你都编不拢,用字编故事,怎么编?老子劝你趁早收好乱七八糟的心思,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把篾匠手艺学好,你这辈子有个着落。”
小淘不辩解,他说服不了父亲,大字不识的陶包兜根本无法想象,用字编个故事就能养活人,更不会凭空支持他写小说,必须得用成果证明给父亲看。进屋抱出一摞厚厚的本子,普通方格本,小淘用母亲的针线钉在一起,足有五寸厚。他哗哗翻动,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无数受惊的蚂蚁四散奔逃,跑乱了陶包兜的视线。他使劲揉眼睛,这就是你编的故事?不等儿子开口,又问,啥时候开始编的?读书用的本子,你拿来整烂屁无用的东西。
写出来的小说,是小淘心爱的宝贝,父亲无情地侮辱了宝贝的圣洁,他却无力保护她。他的心一阵刺痛,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
“问你啥时候写的?”
“晚上没事干的时候。”
“难怪这几个月电费高了好几块,败家子。不读书还想写字,我看你吃了牛肉发马疯。以后敢再写,小心老子剁了你的手。”
“我会写出名堂……”
“闭嘴,老老实实学编箩,不愿编也行,出去打工,挣钱回来盖房子讨媳妇。”
说破的秘密,没有惊雷的效果,如同炸了的鞭炮,响声过后,剩下一地无用的碎屑,陶包兜眉头没皱一下。相反,这一声响炸出了小淘的内瓤,陶包兜把小淘看得更加清楚明白,眼睛里弥漫着无可奈何的失望,长叹一声,“人长志不长,啥时候才懂点事。”
小淘十分失落,他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写小说的能力可以改变命运。例子很多,韩寒、郭敬明退学写小说,数钱数到手软,他们那样的小说,小淘相信自己能写出来。他不上学,除了厌恶让人头疼的数理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想当韩寒郭敬明那样的作家。他觉得他辍学的理由比大龙高级,大龙秉持“当官靠后台、发财靠乱来” 的理念闯荡社会,发一笔不义之财改变现状。他没有告诉大龙他退学的真实想法,坚决拒绝和大龙一起去外面“发展”,大龙是猫,他是猫头鹰,他们不是一路人。这些道理,一时之间没法跟父亲说清楚,父亲是见了兔子不撒鹰的人,非要等兔子死在他面前,吃现成的。
小淘暗地里给各种文学刊物投稿,那些稿件全部石沉大海,要在短时间内获得父亲的支持,光靠投稿显然不行。降服父亲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马上发表一篇小说,用稿费擦亮父亲浑浊的眼睛,堵住他往外吐刀子的嘴,为写小说赢得空间。
秘密说破,弓已满弦,必须尽快想想办法了。
二
大龙说过,他有个叫峰子的亲戚在镇上工作,发过文章出过集子,小淘想请峰子指点迷津,必要时让峰子现身说法,打动父亲。大龙一听他要写小说,像漏气的轮胎长长地嘁了一声,忍不住在电话里笑起来,说过几分钟我再打给你。再打电话来,明显拿话压住蠢蠢欲动的笑,“你写作文是不错,写小说不比写作文,不是长个脑袋就能写的。”
有求于大龙,舌头短了半截,小淘讲不出硬话,软软说道:“试试看,学习学习,反正闲着没事干。”
“没事干来广东一起发展啊,外面发财的机会多,你们村和我们村一个屌样,窝在山旮旯里一辈子别想出息。”
“给我峰子电话,我想拜他为师。”
“我觉得吧,你最应该收拾行李来广东找我,拜我为师。你别不信,这年头当官靠后台,发财靠……”
受不了大龙的讥讽,小淘果断挂掉电话,从前跟屁虫一样唯他马首是瞻的大龙,听说他要写小说,突然高高在上挖苦讽刺,仿佛他干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可听说了,大龙在广东纠结一帮人偷盗抢劫,能来钱的营生啥都干。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哪有资格讥笑写小说的小淘?哪来的底气收他当徒弟?
大龙连打三次电话,小淘不接,大龙改发信息,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劝你认清形势,写小说这碗饭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吃的。小淘懒得理大龙,心里说,你是你,我是我,你是贼,我天生吃写小说这碗饭的。大龙最后发来一条信息,附上峰子的电话号码,后面是“预祝成功”四个字,仿佛四张合不拢的嘴,大龙的讥笑在嘴里连续回响。
大龙不屑一顾的态度,使小淘改变了给峰子打电话的想法,写小说这件极其庄重盛大的事,确实不适宜电话里讨论,他亲自去镇上找峰子。峰子的名气真大,一问,都知道,有的叫他作家峰,有的叫他峰作家,显然,写作让峰子名满小镇。小淘没来由的高兴,脚底像踩了弹簧,一蹦一跳奔峰子去了。
瘦瘦的峰子啪啪敲击电脑键盘,不看手绞着手站他旁边的小淘。小淘说,峰老师,我叫小淘,写小说的。小淘的话吓了峰子一跳,眼镜勾到鼻尖上,从镜框上方看小淘,黑眼珠逃逸到上眼皮底下,剩下两眶满满的眼白,恰似两枚剥了壳的煮鸡蛋。我以为你来找我出证明盖公章的呢,写小说的?来镇上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小淘说,写了很多,一篇没发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老师是响当当的大作家,想请老师指点指点。小淘的话把峰子的黑眼珠拽回眼眶,僵直的眼睛活泛了,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光,“不敢当不敢当,我好久没写了。”
“咋不写呢老师?”
“写那玩意养不活人啊。”
峰子谈写作的语气表情,让小淘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暗自把峰子的话理解为谦虚或懒惰的借口,“老师不是在写吗?”伸头过去,看见电脑屏幕上一行大大的标题:“大海镇党委书记李明吃苦耐劳忘我工作纪实。”
峰子无奈地笑笑:“一天到晚写领导讲话稿,编各种新闻,甚至帮人写请假条。”旁边闲得无聊的同事,闻声围过来插嘴,一人说:“能者多劳嘛,谁让你是大作家,我们想写人家不让写。”另一人说:“作家应该改名叫作假,前天我们陪李书记查看灾情,啥都没干,在路边撒泡尿就回来了,峰作家整了篇《李明书记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彰显干部为民情怀》的新闻发报纸上,真是佩服。有空帮我老婆写篇论文呗,教师进职称有用。”峰子嘿嘿的不说话。另一人说:“你又不是书记镇长,白使唤作家,作家是你使唤的吗?写文章得请峰作家吃顿饭,人家有行情的,写张假条就要一包烟。”峰子敲击键盘念自己写的文字,不搭腔。那人无趣了,转头问小淘:“你也写小说?”小淘说学习学习。那人乐了:“看来写小说不难,峰作家,教教我吧,我跟你一样的情况,想要级别想进城工作,没钱没人际关系,看看能不能学写东西改变命运。”几个人挤眉弄眼的边说边笑。
小淘不想听他们说这些,他讨厌这些人腔调里的嘲弄和戏噱。他为小说来拜师的,赶忙从包里掏出稿子,往峰子面前推,打断那些人说:“请老师帮我看看。”
峰子不看文字,用手量稿子的厚度,哇了一声,说:“跟我当年一样狂热。我那时一夜一夜写到天亮,没有电,点煤油灯,天亮擤鼻涕,吹出两管墨汁来。”
当年狂热,意思是现在不狂热了?为什么不狂热呢?小淘不敢问,他无端害怕窗户纸后面的真相。他说:“我哪敢跟老师比,老师是功成名就的大作家,我一个字没发表过。”小淘一心想激发出峰子作家的模样,他眼前的峰子,不是作家的派头,跟他旁边那几个无所事事的普通办公室人员没多少区别。
峰子说:“发表不难,关键整这东西没出路,写成鲁迅又怎样?稿费照样买不起房买不起车,写小说真的没前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