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1

 三

 

　　小淘失望地告别峰子，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峰子没拒绝帮他看稿子，他盼着峰子尽快对症下药，为他指明写作方向。左等右等，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小淘学编箩的手磨出水泡，水泡溃烂，长成厚厚的茧子，峰子的消息还没来。他按捺不住发消息问，峰子回说，最近书记读研究生，镇长读本科，两领导的作业、论文全由我代劳，忙不过来，得空一定认真拜读。

　　大龙认为峰子故意找借口敷衍小淘，无论怎么忙，不至于连读稿子的时间都挪不出来。大龙说，求人办事哪有你这样的，空嘴说空话谁帮你，村长盖个章都要收五十块辛苦费，峰子好歹是镇上的名作家，你得给他好处，有钱送钱，没钱送物，作家也是人，要投资，投资才有回报。

　　小淘分析过峰子迟迟不看作品的原因，大龙说这些他想到了，但他不愿往坏处想峰子。在他心里，文学是高尚的，写东西的人不会与世俗同流合污——作家是人，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作家是高贵的人。转念一想，峰子为什么一直拖延呢？大龙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小淘决定按大龙的意思试试。难的是，他身无分文，没东西可送，开口向父亲求救，父亲不仅不同意，会越发看不起他。三分钱难倒英雄汉，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偷，小淘瞄准母亲喂养的一只大红公鸡。

　　咯咯的大红公鸡，啄来峰子的一条信息：已认真拜读，文笔流畅，功底扎实，继续努力，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寥寥数语，看得小淘心潮澎湃。仔细琢磨，这话等于没说，不仅无法说服父亲，小淘对自己都没底了。他鼓起勇气打电话请教峰子，峰子说慢慢来，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哎，我突然想起个事，听说你们村有野生崖柏，那东西弄成盆景挺好看的。小淘连忙说有啊有啊，老师喜欢的话我帮你挖。第二天扛上锄头，翻山越岭找崖柏。崖柏生长在悬崖峭壁上，近年来挖的人多，几乎濒临灭绝。小淘蹭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挖到一棵，急匆匆给峰子送去。峰子端详半天说造型一般，你再留意一下，应该还有好的。你的小说很不错，我选择最好的一篇，推荐给县报副刊高淡编辑，回去等我消息吧。

　　大公鸡是母亲的储蓄罐，贮存着一家人的日常用度，储蓄罐不见了，母亲焦急地四处寻找。问陶包兜，陶包兜一脸茫然。问小淘，小淘低声说没看见。母亲判断，一定是手脚不干净的邻居干的，站到村街上扯开嗓门咒人家祖宗十八代。小淘心里发慌，塞上耳麦听周杰伦，吵闹的音乐掩盖不了母亲洪亮的咒骂，那声音像猫爪子，挠得他心烦意乱，他点开手机信息，对着峰子的名字悄声说，咒你呢，咒你这不干不净的作家，你是作家啊，作家怎能不干净呢？小淘心里酸酸的，峰子的名字在一片水光里摇摇晃晃，渐渐模糊成一团飘忽的云絮。

　　把心底沉甸甸的秘密说出来，没有得到小淘想要的效果，如今又凭添偷鸡送礼、挖崖柏拉关系的秘密，他心里长满鸡毛，乱麻麻的。偏偏大龙跟他作对，发信息问结果，他不回，电话接二连三打来，问送礼没，小淘说没送，不送。他从峰子偷偷摸摸抱走鸡，悄悄躲在住处培植崖柏的情形判断，峰子不可能走漏他们之间的秘密，小淘想把这秘密烂在心里。大龙教训他不懂人情世故，当年峰子也是这么出来的，没钱给一个叫高什么的编辑送礼，去他们家借钱，好多年以后才还清。

　　小淘说不出话来，心里的鸡毛陡然疯狂蔓延，乱蓬蓬的一片。

　　大龙说：“你得向峰子学习。”

　　“我靠作品说话，不走歪门邪道。”理不直气不壮，话越说越小声。小淘想，将来站稳脚跟，一定好好写小说，用作品证明自己的实力，洗掉今天送礼找关系的耻辱。

　　“照这样下去，我敢保证你写不出名堂来。”

　　大龙的话猛地刺痛了小淘，他说：“我偏不信邪，好好擦亮眼睛，随时留意你身边的文学大刊名刊，看见我名字，记得打电话通知我——瞧不起牛屎巴，牛屎巴滑你一跟斗！”

　　海口夸得无边无际，话刚出口小淘就后悔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法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顶住，不停写小说，有空他就去找崖柏，踏遍周围的山山岭岭，没挖到一棵让峰子满意的。峰子迷上了崖柏，避而不谈推荐稿子的情况，小淘几次问起，他说再等等，可能稿子太多没轮上。送崖柏的效果不佳，看来只得另辟蹊径，小淘避开父母偷偷往外攒粮食，攒够百十斤，悄悄运到镇上卖给酒作坊。他打算出一次狠手，攒钱买一条中华烟送峰子，像种庄稼，舍得施肥才有好收成——峰子的种种表现，使小淘对大龙的话深信不疑了。

　　小淘没等到峰子的信息，高淡的电话却打来了，通知他去县城领稿费样报。高淡对小淘的小说赞不绝口，比峰子写得好，他呀，徒有虚名，我现在几乎不发他作品。我们副刊需要你这样的好稿子，不用找谁推荐，直接给我就行。

　　好事来得太突然，小淘有点不敢相信，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投给高淡几篇稿子，果然全发了。他很纳闷，既然不需要推荐，同样的稿子，以前给县报投过的，怎么一篇不发呢？

 

四

 

　　小说发了，小淘几次从梦中笑醒过来，高涨的情绪导致他的行为有些失常，对父母因为公鸡失踪、囤里粮食莫名其妙减少造成的愤怒，没有表现出家庭成员应有的同仇敌忾，反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愉悦。母亲忧虑地说，这孩子写小说写魔怔了。陶包兜咬牙切齿说，牛有奶他不喝，鸡没奶他偏想鸡奶泡饭。小淘暗笑，谁说鸡没奶呀，鸡奶的甜只有我知道。

　　小淘死死摁住心里扑腾的兴奋，打算事先守口如瓶，领到稿费样报，再送给父母一个天大的惊喜。他已经想象到父母欣喜若狂的样子了 。

　　发放清单上，小淘的稿费合计1550元，高淡递给他550元，说最近经费紧张发不出来，请小淘谅解。发表小说还有钱领，小淘激动得忽略了数字大小的意义，签字的手抖个不停。高淡的热情同样出乎小淘的预料，一路准备好的谦词一句没用上，他后悔把原本要送峰子的中华烟当见面礼送给高淡，高淡和峰子不是一类人，他和高淡完全可以建立纯粹的文学友谊的。

　　高淡留小淘吃饭，说我约几个重量级的人介绍你认识，时机成熟的时候，往他们的刊物推推你的稿子，多点开花，有利于你发展。峰子跟高淡一比较，小淘立刻充满对高淡的感激，二话不说陪高淡来到餐馆。他想打电话给大龙说说高淡这个人，也许峰子当初送高淡礼物的事纯属造谣。高淡一路高谈阔论，小淘生怕错过他说的每一句话，支棱了耳朵亦步亦趋跟着，没逮着机会给大龙打电话。

　　平生第一次饭局上，小淘十分幸运地认识了县文联寇主席和樊秘书长等人。这一切，全是高淡的功劳，一条中华烟算什么，小淘准备用他最珍贵的稿费为饭局买单，表达他对高淡、樊秘书长、寇主席的敬意，他们是文学的化身，敬重他们等于敬重文学。喝了酒，高淡更加热情，抢着买单，兄弟，我来我来。上衣口袋像一张嘴，叼住他的手，抽不出来。寇主席笑着说，高编今天带钱啦？坐下喝酒吧，你请客哪一次不是作者替你买单。樊秘书长也笑，高编听主席的吧，你装着不累，我们看着累。

　　高淡嘻嘻地说大哥莫说二哥，你俩合伙骗上床的女作者，比我手指头还多。寇主席说，别当着文学青年说我坏话，证据呢，你这可是我们亲眼看见的，对吧小樊？樊秘书就严肃了，凡事要讲证据，我们主席历来实事求是，从不无中生有污蔑好人。高淡哈哈笑起来，开个玩笑，秘书长紧张啥？是我戳到痛处了吗？无心之过。

　　三人嘻嘻哈哈打趣的时候，小淘趁机把账结了。还好，520元，小淘的第一笔稿费，余下30元。他小心放进贴身口袋，像哄孩子睡觉似的轻轻拍了拍，又拍了拍。

　　30元稿费，体现不了小淘小说的价值，给父母的惊喜泡汤了，小淘闭口不提小说发表的事，打消了告诉大龙的念头，掏不出钱来，说什么都没用。他把发表小说的报纸小心放在床头，每天睡觉前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写小说的决心越发坚定。

 

五

 

　　错失了向父亲展示才能的机会，小淘很沮丧，只好避开父亲的视线，继续偷偷摸摸坚持写小说。好在，他的腿迈进了文学的门槛，开始与圈子里的人事产生关联，心里稍稍踏实些。峰作家时常夸他懂事，文学圈里缺少他这种品质的好苗子，好高骛远盲目自信的人比比皆是，“这圈子很复杂，像我这么热心的人不多了。最近没写吗？送来我请寇主席帮你看看。我们县，主席是权威，他看好的一定能出来。高淡的水平和我不相上下，白耽误了你。”

　　小淘再次送崖柏给峰子，峰子精心培植在阳台上的那几钵盆景不见了，峰子解释，技术不行没栽活，实在对不起你，这棵一定好好培养。这回峰子进入正题很快，马上说起小说来，“你那些小说发高淡的副刊可惜了，要努力向寇主席的纯文学刊物靠拢。”

　　小淘说：“高淡老师也说，帮我往寇主席的刊物推稿子。”

　　峰子放下手里的小铲子，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高淡推荐你？他克扣你稿费没有？”

　　小淘咕嘟吞掉一口唾沫，“没有。”

　　“你一定给他送礼了，高淡啥人？跌倒都要抓起一把泥巴来的人。”

　　小淘不看峰子的眼睛，低头一下一下摘指尖挖崖柏弄欠了的一层死皮，“真没送。”

　　“那他哄你玩的，高淡这家伙有个老毛病，给人家发稿总要占点便宜，副刊像他的菜园，种什么全凭他的喜好。别看我和高淡称兄道弟的，那是表面文章，我现在不给他稿子了，阴得很，靠不住。”

　　小淘沉默不语，峰子的话，像一团浑身带刺的仙人球，他不知道怎么接。

　　高淡再打电话来关心小淘的创作，小淘说没写，任由高淡啪啪啪说，他嗯嗯嗯的没话了。峰子说的事和自己近段时间的经历放一起想想，心里就结出个死疙瘩。高淡说不写小说你干嘛。小淘故意说天天和峰子老师混。高淡的声音一下立直了，小心他带坏你。小淘说不会吧……高淡说，绝对会，当年屁颠屁颠围着我转，求我发稿子，开口闭口老师老师的，恨不得把心肝五脏掏给我。后来发了一些东西，自费出版几个集子，不叫老师改口叫高淡了，打着文学的旗号坑蒙拐骗。知道不，就凭那几下花拳绣腿，他成了你们镇上的特招人才，只会编假新闻拍领导马屁的人，变成特招人才了。

　　小淘拿不准该信谁，他们再说对方的不是，他就光听不搭腔。俩人说完总要问：他跟你说我没？小淘吃过苦学乖了，一句话两边说，没有，我没跟他联系。峰子说，我会尽力帮你，朋友不在多，在精。业余你养养那种土鸡，研究研究崖柏，小说慢慢写，抓紧研究崖柏，被别人研究了就可惜了。高淡好组织饭局，多次打电话邀请小淘参加，小淘不敢答应，找借口搪塞高淡，他担心高淡会冷落他，高淡却热情不减，说你得往更高的平台走，我准备向寇主席鼎力推荐，在他主办的文学刊物发一期你的专题，请他牵头写一组评论，保证一炮打响。你这几天来县城，我俩好好谋划谋划。

　　高淡的话比峰子的触手可及，小淘兴奋得一夜未眠，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自己的照片放得大大的，登在县文学刊物封面上，一本刊物，从头到尾全是他的小说，满大街的人津津有味捧着他的小说读。高淡举着刊物向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兜售，买书了，买书了，著名作家陶小淘的重磅小说。峰子和一群人在广场上拉起一条巨大的横幅：著名作家陶小淘小说签售会……他听到清脆的鞭炮声，横飞的碎屑击中他的屁股，一阵钻心的疼痛。

　　小淘疼醒过来，听见的不是鞭炮声，父亲正用篾片抽他的屁股，边抽边骂：“编你妈的巴子，天天背着老子熬夜编，不是能卖钱吗？钱呢？全村子的人干得热火朝天，就你呼呼大睡，蛇钻屁眼都醒不来，败家子！”

　　小淘疼得丝丝抽冷气，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强烈的兴奋冲撞着小淘的胸腔，他揉揉屁股，准备马上去县城谋划谋划。峰子高淡不约而同提到寇主席，足见寇主席在文学圈里的分量。现在，小淘面临找高淡谋划还是直接找寇主席帮忙的两难抉择，最好双管齐下，确保万无一失。但礼呢？家里可供偷盗的东西不多了，他趁父母下地干活，把家翻个底朝天，别说两件，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找到。

　　灰蒙蒙的墙壁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竹箩，小淘知道行情的，这些箩的总价值，抵不过他在县报副刊上发表那几篇小说的稿费。他突然觉得父亲很可怜，父亲自视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其实已经没多少价值了。小淘悲悯地想，就算不为自己，为父母也要把写小说的路坚持走下去。这时，火塘上方吊着的一袋核桃意外地闯进他的眼帘——母亲怕耗子偷吃，用细麻绳吊起来，盘算等价格涨了，卖掉核桃买开春种庄稼的化肥。

　　小淘欣喜地取下核桃，又犯难了，一袋核桃单送一人嫌多，送俩人嫌少。他之前确实低估了写小说这条道路的艰险复杂，峰子高淡对他的帮助很有限，错过寇主席，恐怕难有出头之日。舍不得核桃套不住寇主席，小淘决定，暂时避开峰子高淡的战壕，主攻寇主席的高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