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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01

时光里的太爷爷

作者:清欢 时间:2018-08-01 阅读:199


   整个冬季,太爷爷蜷缩在火塘旮旯里闭目养神,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从没挪过地盘。柴禾燃烧后的灰烬,随火焰腾空到太爷爷头顶,再上升已经很吃力,索性慢吞吞降落下来,落在他黑得发亮的虎头帽上,铺了浅浅一层,沉闷的时光在这悠长的下落里,宁静得让人担忧。
  一场暖暖的春风悄悄潜入村庄,偷偷逗绿溪边的杨柳枝,逗笑房后的棉胡桃,引来一群南飞的乳燕,把太爷爷从烟熏火燎的火塘旮旯,拽到暖意融融的墙根脚。阳光裹挟着桃李的花香,黄灿灿铺了一地,又顺着地面爬上山墙,墙根脚堆得厚厚的松针晒得微微发烫,太爷爷叼上长烟斗,斜歪在软绵绵的松针堆上,一歪就是一整天。
  在墙根脚晒太阳的太爷爷,目光散淡悠长,静静地凝视着村庄发生的一切,神情自若安详。天上的云朵游弋到他的头顶,便放慢速度,不敢走得太急,怕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跟不上云的脚步;刮到对面山梁上的风,看见太爷爷,也不再刮过来,顺着山梁匍匐而下,沿河谷屈膝离开。太爷爷太老了,一阵稍微有劲的风,就能把他单薄的身子刮得东倒西歪,老得调皮捣蛋的苍蝇没事总缠着他,在他花白的睫毛边缘、突出来的颧骨顶端、皱得堆得起来的手皮上嘤嘤嗡嗡。太爷爷撅一根枝条在手里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围着他绕个没完没了的苍蝇,虽是驱赶,倒像嬉戏,手在空中挥舞,却只见动作,没有声音。
  家里牛羊一早就撵上山去晃荡,余下一条黄狗和一群肥硕的鸡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转累了,不约而同来到太爷爷身旁。狗淌着哈喇子,和太爷爷并排躺在松针上,也做若有所思状。几只胖墩墩的鸡在太爷爷脚边咯咯咯踱过去,又咯咯咯踱过来,踱累了也靠在墙根脚,与太爷爷一起打起盹来。人和鸡一同慢悠悠合拢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沉,忽然想明白一件重要事情似的,又猛地抬起头来,瞪圆眼睛,目光空洞地看看四周,又若无其事地合上,继续沉浸在被寂静包围的美梦里。挑水回来的人路过太爷爷面前,小心翼翼跨开他瘦若枯柴的双腿,走几步方回过头扯着嗓子喊:您在这歇气呐。太爷爷挪挪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身子,有气无力地回答:才吃掉呐,才吃掉喔。声音里布满颤抖,像是自言自语。太爷爷总是答非所问,问的人本来也不在意答案,担着水桶颤悠悠而去。
  太爷爷虽然年事高,耳聋眼花的,在家里却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饭菜上桌,太爷爷不动筷子,没人敢夹菜;太爷爷离席前,没人敢放下碗,就连最得宠的重孙辈也不例外。除爷爷安排农活说几句必要的话之外,饭桌上一般没人出声,念过几天书的太爷爷,严格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仅规矩严苛,太爷爷还特别节俭,常见他把掉在桌上的饭粒捉起来往嘴里送,偶有被胡须拦住没掉下去的,也轻轻抖落在碗里吃了,家里人因此也养成了节俭的习惯。
  太爷爷一生行善无数,据说,八十多岁的他,从未与任何人红过脸。别说伤人的事,即便是一只鸟雀,太爷爷也没动过杀生的念头。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如遇外乡人前来讨饭,太爷爷宁愿忍饥挨饿,也要把所剩不多的食物分送给流浪的外乡人。太爷爷学得一手按摩绝技,专治小孩子消化不良,经他医治好的病患遍布十里八乡。热情的乡邻来请他,总会捎带一把挂面或者一瓶包谷酒作为礼物,太爷爷一概拒绝,说出在手上的事,孩子病好不哭不闹,就是天大的好事。
  有一年春节,爷爷要求所有人赶回家过年,连嫁出去的女儿们都召了回来。年夜饭时,一向寡言的太爷爷突然话多起来,掰着手指头向儿孙们细数少时玩伴,边数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儿个在老屋基,王长毛、张老贵约我上山开荒地呐。全家人一怔,太爷爷口中的俩人,去世多时。
  开春没多久,太爷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们。离开时没有疾病缠身,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寿终正寝。太爷爷仙逝那年,我年纪尚幼,很多事记忆不全,唯有一件印象深刻:葬礼那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站满整个院子,很多人在抹眼泪。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泣,多年后的今天,当太爷爷的身影早已退隐时光深处,我的心里,也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