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的小淘(下)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8-02 阅读:213
六
小淘将满满一大袋核桃哗地放到寇主席办公桌前,吓得正在看报纸的主席瞪大眼睛,随即哈哈大笑:“人小鬼大,思想复杂,谁教你搞不正之风?高淡出的馊主意吧?”
小淘一紧张,脸像憋着蛋的母鸡红扑扑的,“高老师说向您推荐我,在您的刊物发我的专题……”
“瞧瞧,瞧瞧,他教了你些什么。刊物是国家的,我只是个管理者,发作品看质量,拉关系走后门上人情稿,那是他们县报副刊的一贯作风。”
小淘肃然起敬,“主席,我的小说……”
“实话告诉你,高淡没给我推荐你的稿子,即便推了我们也不一定用,我们唯质论稿。”
梦果然是梦,小淘眼前亮起来的曙光,被寇主席高大伟岸的身躯遮蔽了。他坚持留核桃给主席,主席坚辞不要。小淘说,那您等等我,我扛上街卖了,回来请您吃饭。主席一嘴茶噗地喷到墙上,这孩子,非要拉我下水,我话没说完。上次见面没留你联系方式,以为跟高淡一起混的,和他以往推荐那些人差不多,后来峰子多次跟我说起你——峰子你认识吧,作品人品都不错——让他传你的几篇稿子来看看,现在也没传来,这家伙公务缠身顾不上了。樊秘书长一旁帮腔说,主席特别关心你,我正要打电话催峰子,没想到你来了。主席说小樊,核桃扛回去费劲,你带小淘去卖了吧。帮他卖个好价钱,农村孩子不容易,我们文联要多多帮助。
路上,樊秘书长说,遇到主席,你碰上贵人了。小淘说你们都是我的贵人。樊秘书长抓一个核桃放嘴里咔啦咬破,吐到掌心里翻捡果肉吃,鸡蛋壳核桃,这品种少见。小淘问,樊哥喜欢吃核桃?樊秘书长说整天审稿子编稿子耗费脑力,核桃补脑嘛。小淘不去市场了,让樊秘书长带路,硬往他家里扛。樊秘书长笑起来,我像故意提醒你一样,主席知道了会骂我的。小淘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在樊秘书长家阳台上,小淘看见一钵精致的崖柏盆景,觉得眼熟,定睛细看,峰子说死了的崖柏转世投胎,在樊秘书长家阳台上复活了。樊秘书长说,你喜欢崖柏?峰子送的,这钵一般般,他送主席那钵才漂亮,峰子说商贩开价三万,他舍不得卖。小淘转开脸,那棵崖柏,像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得他无地自容。
回文联的路上,小淘眼前老晃动樊秘书长家阳台上的崖柏,话少了。樊秘书长却滔滔不绝起来,听说县里在你们村建经济开发区?小淘一头雾水。樊秘书长说,我听主席说的,主席路子广得很,消息特别灵通。小淘对经济开发区毫无兴趣,他只关心他小说的命运。
樊秘书长说主席肯出面帮你,别说县级刊物,市级省级都不在话下,县里的文人作家,离开主席的帮助,谁也长不大。小淘庆幸自己选对了路子,说我太幸运了。樊秘书长搂住他的肩膀,我们两兄弟,我得告诉你实话,别去找高淡,主席跟他嘴合心不合,当初高淡加省作协是主席帮的忙,高淡现在却看上文联主席的位子,背地里使主席的绊脚,别看主席表面高编高编的,心里恨他恨出油来。
小淘觉得,眼前布满一滩一滩深不可测的浑水,他卷起裤管,不知该往哪里下脚。
七
稿子给了寇主席,接下来一段时间,寇主席那边又没了消息。发表小说就这么难吗?离开复杂的人际关系真无路可走?小淘心生绝望,又不愿服输,一边偷偷往外面的刊物投稿,期盼奇迹出现,一边跟父亲学编竹箩,稳定军心,一边又希望寇主席推出他的文章,尽快走出来。他很累,却停不下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磨练,小淘完全学会编竹箩的手艺,破蔑、起底、挽框、收口、扎边,一气呵成,有模有样。父亲三天完成的活,他两天完成了。陶包兜高兴得手舞足蹈,不愧是我儿子,老子说的话当不得药也能当药引子,天生握篾刀的命,别犟着摸笔杆子,从明天开始学编撮箕。
陶包兜的话让小淘十分伤感,难道自己真是当一辈子篾匠的命吗?一个多月过去了,投出去的稿子杳无音讯,寇主席那边毫无动静,问樊秘书长,说主席还在审。要是写小说像编竹箩这样简单就谢天谢地了。
这天,樊秘书长打电话来。小淘又喜又怕,撂下手里的活,仰头深深吸三口气,等电话响第二遍才摁通。樊秘书长通知他小说发了,不是专题,是头题,配发作者照片和主编推荐,“主席从不给人写推荐的,他为你破例了。”小淘哇地跳起来,吓得卧一旁吐舌头喘气的大白狗呜地蹿出院门,父亲呀地失手划破了手指,捏住流血的手指,龇牙咧嘴骂道:“狗日的,扯邪疯了。三魂被你吓掉二魂半,差点把老子的手指连根削掉。”
小淘顾不上受伤的父亲,跳着叫着停不下来,皮带啪一声断了,裤子褪成一只口袋斜挂在大腿上,他拧着裤子喊:“我的小说发表了,头题,照片,稿费,哗哗的。”哗哗的还有小淘的眼泪,他憋得太久,再也憋不住。他要声嘶力竭地告诉父母,告诉大龙,告诉峰子高淡,告诉全世界,他的小说在文学刊物最重要的位置发表了。
小淘第一个给峰子打电话,不管怎么说,他对峰子心存感激,没有峰子,他不会认识高淡,没有高淡,他不会接触到寇主席,他真心诚意想让他们分享他的喜悦。峰子不接电话,他给峰子发信息,半天回过来两个字:祝贺!他怕高淡像峰子一样不接电话,直接发信息过去,高淡迅速回过来:“攀上高枝了,难得你记得我这块垫脚石,诚惶诚恐!”小淘握着手机,仿佛握住一块冰,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吸取高淡的教训,小淘没按樊秘书长约定的时间领稿费样刊。樊秘书长催几次他没去,这次,寇主席亲自打电话来催,“小子,把我想成高淡了吧?”
“空着手不好意思来,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空着手当然不能来。”寇主席顿住,等听筒里响起小淘急促的呼吸声,才哈哈一乐,“必须带上新写的小说来见我。下一期我们筹备策划一个专题,主推你的小说。想感谢我,好好写你的小说,拿最好的作品来感谢我。”
小淘膝盖一软,人往下跪,他连忙用手撑住墙壁。他很想对寇主席说点什么的,嗓子陡然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八
陶包兜把儿子领回来的稿费样刊整整齐齐放到神龛上,拜了又拜,梗着脖子向列祖列宗宣布:“我陶氏门中出人才了,从小淘这一代起,家传的手艺换成编小说。”小淘没让父亲知道这其中的艰辛波折,他已经是文学大家庭中的一员了,那些事是家丑,不能外传,让人瞧不起,即便是生他养他的父亲知道了,他也无法接受,不愿和文学有关的人事受到丝毫的贬损。他需要父亲现在的状态,折服,膜拜,鼎力支持。
陶包兜老盯着小淘看,感叹草帽底下看不出人来,用字编的小说真能卖钱了。不准小淘编箩,天天催他编小说,每天编一点,母鸡下蛋积少成多,卖个好价钱。陶包兜这个三拳头打不出两个响屁的闷葫芦,变得爱往人堆里扎了,逢人就说,我儿子编的小说发飙(表)了。听的人很奇怪,啥发飙了?咬人不?陶包兜一脸鄙视,你见过字咬人吗?我儿子用字编出来的东西叫小说,能卖钱,卖大钱。
从此,整个村的人都知道,篾匠陶包兜的儿子陶小淘不编竹箩讨生计,改编小说卖大钱。陶夫三陶洼子几个人特别好奇,邀三约四来看小淘如何编小说的。陶包兜黑脸拦住了,正在编,别吵他。陶夫三说咋的,编这么久还是小说,编不成大说?陶洼子符合,大说应该比小说值钱,大箩就比小箩贵。陶包兜也疑惑,但他不说,怕贬低了儿子。他反问,不先编好小的怎么编大的?你们是门外汉,不懂别瞎叭叭。来的人还想打听什么,陶包兜挥手制止,把小说吵飞了你们负不起责。几个人伸伸舌头,蹑手蹑脚走了。
推专题的事比小淘预想的顺利,隔几天,寇主席通知说稿子已过终审。隔几天,又说组了县内某名家的评论稿。有一天来电话,没说稿子的事,问小淘村里的土地情况,说了一件让小淘更加兴奋的事——小淘写小说的成就开创了我县农村青年写作的先河,主席准备以此为契机,向国家申请一个项目,在小淘他们村购置一块地皮建文学创作基地。建成后,由小淘牵头,带领有志于文学创作的年轻人住进基地专业创作,培养大批文学人才,把我县打造成全省乃至全国闻名的文学大县。当务之急,小淘要帮忙在村里物色20亩土地。
小淘心里喊了声主席万岁,跑步前进,把好消息告诉父亲。
“天大的好事。”陶包兜扔掉手里正收口的竹箩,拍拍手站起来,“人是三节草,三穷三富不到老,该我们家时来运转了!”
父子俩满面红光,在村里为寇主席的创作基地项目寻找合适的土地,按主席定的每亩5000元的价格跟人协商,都嫌太低,没人愿意转让。陶包兜恼了,拉屎不生蛆的地,没有这个项目,白送人家都不要。陶夫三说,听镇政府的人传,我们村要拆迁,你这价格没国家征地标准的零头多,太亏了。陶包兜笑陶夫三傻,镇政府的人说话啥时算过数,说要修养老院,修了吗?说要整村推进危房改造,推了吗?说要调解好你们父子矛盾,儿子照样不管不顾撵你出去单过,放屁软狗心的话你都信。陶洼子也被儿子撵出去单独生活的,陶包兜一根竹竿扫倒一片人,陶洼子心里毛了,说你有地的嘛,咋不卖你的,我儿子要是会编小说挣钱,这项目用地我白送。陶包兜苦着脸,我哪有20亩地,总的加起来不超15亩,盖基地不是盖鸡圈,开什么国际玩笑。
九
事没办成,小淘心里万分愧疚,主席一点不计较,安慰他没事的,以后再看。不提项目了,说起小说的事来,小淘最近写的一篇小说相当好,他准备往省级刊物推。主席的声音里充满兴奋,“这绝对不是关系稿人情稿,你的作品确实达到上省级刊物的水准。省级刊物是公开发行的纯文学月刊,发表一篇就有资格加入省作协,进入省作协,你就是省级作家。一步一步来,三两年后说不定能进中国作协,到那时,你就是我们县第一个国家级作家。”
主席描绘得越美好,小淘越愧对主席,急得团团转。他问主席,基地建小点行吗?主席说行的吧,也没个统一标准。小淘长舒一口气,用我家的地,我家有15亩。
量土地,签协议,写收据,摁手印,主席说这是国家项目,所有程序必须按规定来,一个环节也不能省。陶包兜高风亮节,按每亩4800元算,孩子喜欢的事,做家长的应该作点贡献。只提一个要求,基地建成后,他和妻子去里面上班,照顾作家们的饮食起居。主席满口答应:“这职业适合你们两口子,培养作家你们有经验,是祖传秘方吧?”说得陶包兜心里暖洋洋的,硬留主席吃饭,大声吩咐老婆杀鸡。老婆小声说,只有一只下蛋的独母鸡。陶包兜一瞪眼,独母鸡又不是毒母鸡,捉来杀了招待贵客。
第二个月底,推介小淘的专题如期出刊,主席说省级刊物他隆重推荐过去了,让小淘耐心等待。小淘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迫不及待,希望省刊早点发他的小说——带头创作不是小事,得有点让人真心实意佩服的资本,他不想当峰子高淡那种不务正业的作家,急切盼着创作基地早日建成,和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切磋技艺,以写作为生,当个名副其实的专业作家,这是他最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劝大龙回来学写小说,冒着坐大牢的风险苦扒苦挣,一年到头没捞着几个钱,“学会写小说,啥也不愁啦。”
春节过后,推土机挖掘机轰隆隆开进村。县政府在村里规划建设县级经济开发区,征地拆迁开始了,一下子,村里冒出许多百万富翁来。陶包兜无地可征,单单拆了一栋房子,一下子,他们家变成村里最穷的人。拆迁安置房修建在县城新区,地段好房价高,陶包兜拆迁房屋转让土地的钱凑拢来不够买房子,一下子,他们家成为村里唯一的无房户。被儿子逼着强行分家的陶夫三陶洼子,孤苦伶仃地另立了户头,却在征地拆迁时意外地得了一大笔钱,儿子连钱带人统统收编回去,他们对小淘编小说失去兴趣,整天背着手四处游荡,见人就散带把的烟,和一帮老头喝得醉醺醺的。看着一村子事不关己的热闹,陶包兜父子俩有点慌,私下一合计,慌什么慌,等创作基地建起来,有地方住有工作干,不花自己一分钱,比搬到县城新区强多了。
盼星星盼月亮,挖机终于开进创作基地那片地,一家三口兴冲冲跑去看。问开挖机的基地什么时候能建好?那人反问,什么基地?创作基地啊,县文联的创作基地,作家写小说的地方,你不知道吗?那人噗的吐掉烟头,说不可能吧,这里建的是轧钢厂。
父子俩不相信,找村长打听。村长说确实是轧钢厂,整个经济开发区100多个项目,没有叫创作基地的。他们慌忙火急打寇主席电话,提示关机。父子俩跌脚绊手赶去县文联。寇主席不在,主席的座位上斜靠着樊秘书长,秘书长的位置上端坐着峰子,俩人热烈地和几个满脸虔诚的年轻人谈论文学。樊秘书长告诉他们,寇老已经退休,去省城定居了。满头大汗的陶包兜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嗷的嚎了一嗓子,一头栽倒在地。
十
之后,人们再没见过陶包兜一家子。
闲来无事,峰子、高淡、以及当上文联主席的樊秘书长会想起小淘来。县文联年年搞文学活动,巴掌大个圈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面,话题自然有分寸地围绕小淘展开,尴尬的氛围立刻活跃起来。他们之间暗藏的罅隙,逐渐被小淘填满,看上去十分和谐。
大家都很好奇,寇主席到底往省级刊物推荐小淘的小说没有?因为他们翻遍省刊,找不到小淘的名字。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以小淘写小说的天赋,就算寇主席不推荐,小淘也不该就此销声匿迹的。他们忐忑地查遍全国大大小小的文学刊物,没发现有关小淘的蛛丝马迹。
于是,众人开始热心地四处打听小淘的下落。有说小淘一家进京上访的,有说去外地打工的,还有人说,小淘带着父母在省城开了家竹器坊,将家传的篾匠手艺发扬光大,开发出各种精致的工艺品,生意十分红火。
说来说去,全是谣传,并没有人亲眼看见过,连小淘最好的朋友大龙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去了哪里。大龙听说小淘的事,想劝小淘出来和他一起发展——做贼都比写小说强,至少不用拉关系走后门——他打小淘手机,开始不接,后来关机,再后来只剩一串嘟嘟的忙音。
有一天,大龙一伙成功潜入一栋他们觊觎已久的豪华别墅。在主人的床头柜上,手忙脚乱的大龙瞟见一本著名的文学大刊,突然想起小淘当初的豪言壮语,下意识打量杂志封面。妈呀!他陡然惊叫起来,小淘的名字赫然印在封面上。大龙不顾同伙阻拦,掏出手机给小淘打电话。
这一次,电话提示说,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