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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3

淋不湿人的大雨

作者:罗勇 时间:2018-09-03 阅读:297


   查了天气预报,去麻窝山那天下午有雨,准备同行的文友说,下砖也去。大家商量避开有雨的时段登山,带好雨具,以备不时之需。下砖也去的底气,其实来自我们对未来的已知,来自事先可以做好的谋划和防范,这是一场可以避开的雨。
  我不太喜欢这种未卜先知的生活方式,人生总要有难以预料的未知,才有摸索的惊险,探究的诧异,努力的激情,才能享受峰回路转的欢欣,柳暗花明的鼓舞。日子之所以过得寡淡无味,是因为我们提前预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漫长的一辈子,一眼就看到了头,沿途的沟沟坎坎花花草草一目了然,哪还有前行的劲头可言。
  来到麻窝山下,天像是谁借了白米还他粗糠一样,黑丧着脸,一团一团的浓云,似乎得到天气预报的指令,从四面八方涌来,堆叠到麻窝山顶,天空拥堵不堪,厚重的天幕便沉沉低垂下来,笼罩在麻窝山上空严阵以待,只等雷公一声命令,闪电撕开口子,大雨立刻倾盆而下。散漫地在旷野里沾花惹草的风,似乎怕被即将到来的大雨打湿,惊慌地呼朋引伴,踩翻遍地庄稼,连滚带爬翻过麻窝山,消失不见了。地面上的蚂蚁匆匆忙忙往高处奔逃,从草间蹿到空中的云雀,被天色吓傻了,石头一样笔直地坠落下来。盘旋在云霄的苍鹰,收紧不可一世的翅膀,箭一样射进山崖上的岩洞里。这情形,如果事先不知道,人和慌乱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呢,它们此刻的心情该是波澜壮阔的爱恨交织吧。
  只有人是了无生趣的淡定从容,辽阔的庄稼地里,一个干活的农民也没有。事先知道了天气预报,大雨的蓄势待发,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人们悠闲地抽烟,喝酒,打牌,聊天,谁在意天气呢,手机里的预报说得一清二楚,大雨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谁把一场预料之中的大雨当回事。惊慌的动物、匆忙的风和安然等待的庄稼不知道,这雨是要两个小时之后才会降临的,风抽打我们的脸,提醒我们大雨要来了,赶快逃吧。我们不慌不忙往麻窝山爬去,现代科技对天气的预测,已经精准到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坦然避开这场大雨。
  爬山,登顶,拍照,嬉闹,计算好大雨来临的时间,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然后开始稳步下山。我其实十分期待平淡的生活里有一些意外和惊喜出现,比如出游的晴天偶遇一阵狂风大雨,有雨的阴天意外邂逅万里晴空。我希望在毫无防备的自然状态下回归自然,和大地上的万物融为一体,同喜同悲。与许许多多意料之外的事物不期而遇,“不期”总能在“而遇”的惊鸿一瞥间,留给人永生难忘的记忆,就像芸芸众生里美人回眸一笑,茫茫人海中猛然一见钟情,穷途末路时意外绝地逢生……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和长久的存在毫无关系,短暂的偶然,成就了无数千古佳话。
  科技主导下的现代生活,这一切几乎不可能了。人们用智慧的头脑和勤劳的双手,改造世界,创造生活,最大限度把人和自然隔离开来,就连偶遇一场风雨,也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下山的路上,我故意拖延在后面,假装来不及躲避,表演一次偶遇,想特别酣畅地淋一场大雨。有多少年没被雨淋湿过了呢?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更远。不是雨不够多,不够大,是我已经丧失掉了淋一场大雨的勇气,躲在房子里车子里,躲在各式各样的雨具下面,想方设法避开大雨的浇灌。我身上的许多东西,经不起雨水的浸泡了,包括我的脸皮。再不能像小时候,赤着脚,仰起脸,张开双臂,在大雨里狂奔。每一脚下去,绽开一朵水花,我是水花凋谢后结出的果实,大雨浇灌在我身上,像浇灌在所有需要雨水滋养的植物身上——那时,大地上随处可见被大雨淋得透湿的人,在大雨的眼里,人,只不过是大地上会移动的植物,跟所有的植物一样,离不开雨水的浇灌。
  未来发生的事,雨无法预知,它不能像人监测它一样监测到人的未来,人越来越不需要大雨浇灌了,高楼林立,汽车遍地,防雨工具众多,雨要淋湿一个人是多么艰难的事。别说人了,好多庄稼大雨都淋不到了,它们钻进塑料大棚里,成天喝农药喝自来水,疯狂地拔节开花,毫无节制地硕果累累,忽略了季节的存在,对大雨的来或者不来越发漠不关心。
  雨,果然在预报的时间里如期而至,路上除了飞驰的车辆,看不见一个人。雨先星星点点地落,好像不敢相信,旷野里还有不回避大雨的人,要前来探看究竟,迟疑地落在我的发丛里,试探着提醒我它们要来了。我没有逃走的意思,我表演出来的偶遇,让它们高兴了,大雨哗哗地欢笑着追赶过来,把我团团围住。
  坚硬的泥地,瘫软在雨里。萎靡的庄稼挺直身子,安静得像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贪婪地吮吸源源不断的雨水。麻窝山上,遍野植物在风雨中欢快招摇。我呢,想淋一场雨的我呢,在大雨降临的时刻,在大雨将要打湿我的时刻,忙不迭换上雨衣,飞快挽起裤管,后悔穿了好看的皮鞋,脚陷进泥泞里,辱没了鞋鲜艳的色彩。我一步一滑走在大雨里,不敢赤脚奔跑,石子会硌痛我,茅草会划伤我。我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进雨衣,像一株塑料大棚里的植物,隔离了和大雨的肌肤相亲。我怕大雨把我淋感冒了,影响上班,那是生计的必须;我怕湿衣服上的雨水濡湿我的汽车座椅,湿气加速汽车配件的朽烂,那是我生活的标配;我怕我像一只落汤鸡,形象扫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光鲜靓丽地活在人世是我最大的追求——这么大的雨,足够浇灭头顶的所有光环,我没有勇气在光环消失殆尽的状态下,露出生命的原型,以最真实的面目行走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