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4

　　路口玉米葱茏，生机盎然。一方小小的屏幕将五彩缤纷的世界容纳，令观者如痴如醉。和煦的夜风拂过，玉米摆动轻盈的裙裾舞蹈，人却越发沉寂起来,没有谁在意身边的一切。   

　　我清楚地记得童年时，寨人虽然没有智能手机, 寨里没有wifi网络,甚至连电视机也没有，但我和小伙伴们却过得非常快乐。冬季里，大地沉眠，家家户户依次开办酒席，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在物资匮乏、信息闭塞、活动单一的年代，幼小的我们对酒席的期盼程度可想而知。酒席还没开始，我和小伙伴们就迫不及待地便占据最佳位置，卷着袖口“严阵以待”。通常情况下，一个菜落桌不需五秒便被我们一扫而光。对于油炸甜食，筷子反而成了累赘，一群人索性徒手抓了起来。整个冬季，结婚酒、开门酒……五花八门的酒席让我们大块朵颐。

　　相比我们，老人们的兴趣点则在严肃的风俗文化上，在他们看来，每一场酒都要按祖宗传下来的风俗依次展开，连火塘周围的座位也要合理安排。

　　在寨子，文化风俗关乎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就如上梁，须得请一位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人作总指挥。顶梁需得用粗壮结实的直木，中间缠上黑布。上梁日，十几人将梁抬到堂屋，把早已准备好公鸡放立于黑布上，再用麻绳栓住两头。提梁的壮汉分两队悬立木架顶端，待老人口中古调唱尽，便一二三，起，大家齐吼。在大伙卖力提拉下，顶梁缓缓上升。顶梁固定后，身矫如猴的主人便爬到中间，倒挂在十来米的高空，双手使劲着往高空撒糖，庆祝顶梁落成。其它诸如小儿脱白、结婚酒、开门酒等等的风俗，文化意蕴也非常深厚。

　　秋夏的白天虽不如冬季精彩，夜却热闹得多，尤其是明月高悬的夜晚。当硕大的月亮从山尖飘然而出，白日热闷的寨人便活跃起来了。为了打发时光，女人选择串门，话题无非东家事，西家屋。老人、青年、孩子则在大核桃树下聚集。大核桃树是寨里最老的一棵树，树干需五成年人方才合围，连最年长老人都不知它究竟活了多少年。核桃树像一把擎天巨伞，它用葱茏的福荫呵护着一代一代的寨人。

　　老人们的话题是揣在兜底的灵药，不轻易示人，大核桃树便成了最理想的地方。老人三两聚于大核桃树下，或窃窃私语，或义愤填膺，或开怀大笑。月上柳梢，青年和小孩依次到来。随着烟斗口最后一截旱烟燃尽，老人们藏起了话题。那些陈年往事被青烟缠结，飘进茂密的枝叶间，踪迹难寻；那些如尖针般的邻事，一阵灼痛之后在唇耳间化解。

　　月光如水，一泓泓从树梢洒下来，滴落在我们沾满泥土的脚丫上。微风透过单薄的衣裳，像一条被冷水浸透的湿巾将我们瘦小的身躯裹住。阿西里西——阿西里西——清亮的歌声引来了本就彻夜难眠鸟。老人告诉我们，歌谣和月一样古老。

　　古老的跳脚舞在老人的指导下开始，山歌也在师徒间传唱。那时的山歌，我觉得是这世上最好听的歌，跳脚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舞。民歌和山歌不仅能给青年带来快乐，还能带来附加的荣誉。民歌唱好了，青年在寨里的影响力也随之提高起来。山歌唱好了，青年的名声会因此而传遍十里八乡，颇受女生青睐。跳脚舞更不用说了，倘若拥有高超的跳脚技艺，便会受到人们一致夸赞。青年只有学会跳脚舞，才算真正的彝人；只有学会山歌，将来碰上心仪的姑娘才不落下风。

　　往后的日子，寨里的青年离开大核桃树外出打工。许些年后，长大的我们外出读书，同样离开了大核桃树。青年打工回来后言行举止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在他们眼里，传统风俗太过繁琐，就如结婚，西式的婚礼时髦简单，而传统婚礼礼多时长且毫无意义，民歌声老调乏，难同新潮的流行歌曲相比；山歌更是一张老旧的羊毛毡子，穿出去会让姑娘笑掉大牙，至于跳脚舞，跳得好也赚不了钱，还不如打几个散工实在。青年打工带来相对丰厚的经济，寨里的电视机、手机等电器渐渐增多起来，这些新生事物完全吸住了孩子们的目光。从有电视机开始，孩子们不再来大核桃底下了。我们外出读书后，一直拖着沉重步伐朝着自认为五彩缤纷大路上越走越远，待多年想回时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去了。

　　大核桃树就这样失去了它往昔的魅力。青年嫌弃它葱茏的福荫碍眼，挡住了该有的视线；小孩嫌弃它苍老无趣。读书的孩子走得太远，那是它辐射不了的地方。一度相依为命的老人们老去，死去，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老人们对青年及妇女的言行极度不满却无可奈何。青年及妇女的言行像一只所肥胖的黑蜘蛛爬遍整个寨子角落，编织成一张可怕的巨网。这网令老人们窒息，无法言语。

　　或许忍受不了寂寞，这些年大核桃越发苍老起来，枝干萧索，像一个被人遗弃的鳏寡老人。树底下的平地因常年被风雨侵蚀变的斑驳不堪，长势旺盛的野草一年年朝中间聚拢起来。

　　去年，寨人开始聚集在路口商铺安装的wifi周围,享受着它带来的一切。在路口，小孩子只需凭一部手机，源源不断的动画片和电视剧便看之不尽。对年轻人说，寨子路口的小卖部有麻将、台球、烟酒、wifi，这些五花八门的玩法，远比在大核桃树下学跳脚舞、山歌有趣得多。在女人们看来，wifi可以将智能手机的功能最大化。通过wifi,女人们长久以来被禁锢行为思想终于得到解放了。

　　上月，老核桃树因修路被一群穿着黄色衣服的湖南人砍了。听老人说，大核桃树倒下后，无枝可依的鸟儿日日悲啼。它们后来飞去哪儿，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