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来祭奠(六章)
作者: 卯旭峰 时间:2018-09-29 阅读:231
一座坟在寒风中隆起
人群散去,叹息声远,往事渐渐模糊。
燃尽的香烛纸灰,在晚风中乱窜。
村里那个年少的女人,心事凌乱惨淡。
背对夕阳,背对远走的人群。
她迷茫无助的目光,在面前隆起的土堆上惊慌失措。
一个小土堆,大山一般沉重。
她是不是在期待奇迹出现:她的男人,从坟墓中站起来,再次挑起生活的重担?
三个满身泥污的小孩,头裹孝帕,神色淡然,站在坟堆前,不肯离去。
他们不要点心,不要糖果。
他们不要撒娇,不要宠爱。
他们只是,想要爸爸,一起回家。
像水花一样幻灭
那个夏天,像一朵泛黄的水花,阿友鲜活在我童年的池塘。
这个冬天,像一个浮游的水泡,他消失在村人惋惜的电话叙说中。
阿友出殡那天,我出差在外。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无法回到村庄,就如同我回不到童年的池塘边。
那些年月,阿友是我们的偶像。年长几岁的他,无拘无束,像一条泥鳅,在村头那池浑浊的水中穿梭自如。
记忆里,除了泥污,除了冰凉,除了苦难,池水在他黝黑的脸上、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在池塘边,阿友点燃一支烟。装模作样,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烟圈。我们围在一旁蹙着鼻子,吸那撩人的香烟味——可真香哪!
我以为,这些日子,阿友又跑回童年的池塘戏耍去了。
他怎么舍得,那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他怎么舍得,堂上年迈的老母?
他怎么舍得,不到而立之年的娇妻?
他怎么舍得,这个才活了三十几年的人间?
就像一滴雨落在池塘,阿友,突然就消失无影了。
明年夏天,村头那口干涸的池塘,会不会重新蓄满雨水?
平静的水面,还会不会泛起一朵朵混黄的水花?
低到尘埃里
父亲殁后,阿友的母亲,生活一天比一天接近地面。
如同菜园边上的马桑树,她佝偻着腰,平静地活着。
庄稼,牲畜,儿孙,一串串沉重的名词,压在孱弱的肩头。
鬓发染霜,步履踉跄。
终年负重走在村路上,谁都没有在意她老去的过程。
在村里,生老病死,只不过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
阿友的突然离去,家中漫无边际的寒冷,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比黄连还苦的味道,也只有母亲能够品味。
栉风沐雨70多年的腰身,更佝偻,更低矮了。
她会在哪一天低到尘埃里去呢?
也许,只有低到尘埃里,压在背上的沉重,集聚心底的酸苦,才能全部释放。
你的名字与姓氏无关
坟头上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这些生命,荣枯往复,时光流转又数年。
如同你的名字,坟头上那些草木,也与你的姓氏无关。
与你的一生无关。
那些把根须扎入你坟堆的草木,可熟识睡在土中的你?它们可会把村里的信息,向你传递?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同草木。只关心阴晴冷暖,只在乎一日三餐。
在匆忙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想起,名唤马三老者的你——阿友的父亲。
阿友死前,我再也没有想起过,你横披的衣衫,率性的行为,不羁的话语。以及,为了“压八字”,你给我起的那个名字。
也没有想起,时常伴随暮色,飘然而至我家的那个身影,和欢声笑语。在幽暗的煤油灯微光中,我童年的夜生活,因你的幽默而充盈着乐趣。
就像忘记了你本姓李,大家都忽略了你来过这个村庄。
这些年,村庄里的岁月安静如初。一个生命的降生与逝去,比云还淡,比风还轻。
你的来,你的去,就如同你的名字。
与姓氏无关,与这个世界无关。
拿什么来祭奠
这些天,我一直心有不安。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友,如何面对村里的那些亲人。
在我外出的日子,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村庄。
回乡的那天,我该如何面对,后山那一个个荒草覆盖的土堆?
除了墓碑上那些冰冷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想起些什么。
没有墓碑的土堆,譬如阿友,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我也许就叫他们黄松、青松、核桃树、灰灰菜、狗尾草。
这些,是我们都熟悉的植物。
或许,我还可以叫他们马鞍山、邹家营、海子头、葫芦口。
这些,是我们都熟悉的地名。
站在那些土堆面前,我该拿什么来祭奠?
昔日在村路上,我们放牛放羊,撵猪捡粪。互相喊着乳名,互相打着招呼。
那是多么简单,多么温暖的时光啊!
也许,他们什么也不需要,什么都理解。在村庄的凄风苦雨中,一切都活明白了。
不需要鲜花,不需要肴馔,也不需要美酒。
在土堆前默默地站一站,说说往事,唠唠家常,也就足够了。
谁都要去后山。距离,只不过是一段未知的路。
墓志铭
这里,是我的村庄。
这里,埋着一堆倔强的骨头。
你来的时候,荒草下面,骨头或已成为化石。
或已化作泥土——这是一堆顽固、却干净的泥土。
肆虐的风,一阵又一阵,蹂躏着古老的土地。
带走一茬又一茬的人,却吹不走,一个人的寂寞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