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安处
作者:清欢 时间:2018-10-30 阅读:273
1
那年立春不久,我到观风海镇工作,宿舍在一栋五层高的楼房里,从一楼到五楼均有房间可选,原本高处视野更为宽阔,但我一眼看中二楼居中一个向阳的房间。屋外有株疏朗清逸的梨树,枝桠已经临窗,虽然绿意尚未站上枝头,但初春的风掠过树梢时,它的表情微微一颤,像是给我抛了个媚眼,这个动静不大的暗示,饱含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隐秘而又动人心弦。
住进去后,我在木框镶起来的窗子上挂了一副果绿色的窗帘。晴朗的天气,掀起窗帘一角,开半扇窗,阳光和月光便能侧身投进来,静静铺在窗下书桌上,形成枕巾大小的亮块,没有一丝褶皱,平滑如锦。白天阳光自上而下倾泻,未落到桌上的部分像一面川流不息的瀑布,布满了上下翻飞的尘埃,我喜欢在光影暗处盯着追逐打闹的尘埃发呆,猜测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它们如此兴奋,不知疲倦。阳光逐渐退出房间,枕巾大的亮块一点一点变小,被折起来似的,终于连一粒尘埃都看不见了,时间便从一块明亮进入另一块明亮。
某夜,明镜高悬,风里传来叶子摩挲的轻响,桌上的亮块忽然多了几簇花的魅影,摇摇晃晃的,我一惊,猛地想起春风里与梨树初次见面的约定。若不是月下花影的提醒,我差不多快记不得窗外有梨树的事。人在庸常的生活里奔走,美好的初衷很容易被忘记,许是熟视,因而无睹,竟不知它何时吐出新绿,何时含笑的花蕊已经绽放枝头。我向窗外略微一探头,眼前之景如一块磁铁,不费劲便吸住我散乱的心神,梨树在月光下伸长胳膊,雪团一样的梨花从它的左臂顺肩膀爬到右臂,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滚进我的窗子。
这时候得做点什么了,我想。我脱掉鞋袜,轻轻跃上书桌,盘腿坐在明亮处,清甜的空气如海面柔波一般,一浪接一浪迎面扑来,花影一团一团爬上身子,在我裸露的脚踝、手臂、脖颈处轻摇慢曳,随意拂一下脸颊,摊开掌心,都是满满一把花影。突然无比感激命运的馈赠,命运一定知道我喜欢什么,所以就把这些都安排在我身边。
四下无人的深夜,披着花影的盛装,静坐在婆娑的月光里,想到了一个人,想起许多的事,由一个场景蔓延到许多场景,甜蜜的回忆如同撒开脚丫子的野菊,跑得满山遍野都是。我无法精准表达当时身心荡漾着的曼妙,只觉从任何一个角度描述都词不达意,小时候在古诗文里读到过良辰两个字,一直没有具体感知,这一刻,大概就是良辰了吧。
2
作为少小离家四处奔波的人,我一直找不到乡愁,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乡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我一岁不到就跟着父亲随工作调动搬来搬去,每一个地方还来不及产生情谊便又搬走,搬到任何一处我都是外地人。长大了站在远方回望,都不知道哪儿算得上我的故乡,感觉哪里都没有令我牵肠挂肚的人和事,对着月亮也无法抒发怀乡的浪漫和忧伤,居无定处的日子,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曾给予过我故土的归属感,哪来的乡愁呢。以致多年以后,我对某一刻突然生发出无法言说的乡愁,感到莫名欣喜。
观风海南面有一个果化村,从镇上出发,途径勺口村,再翻过一道山梁便是。朋友的父母住在那里,朋友回乡探望双亲,邀我一同前往,行至山梁垭口处,他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车里若有所思,指着被烟霭雾成一团模糊的村子,幽幽地对我说:你看,我家就是竹林后那所房子,屋檐下挂着许多的红辣椒和苞谷,旁边还挂着竹编的花箩呢,我爸的褂子就搭在箩筐边缘,靠墙放着的是铁犁,铁犁冬天是生锈的,春天下地后,锈迹就会被磨得干干净净……
他说得喋喋不休又煞有介事,我睁大眼睛努力细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山梁距村庄至少还有两三里地,细雨蒙蒙的黄昏,远眺最多能分辨出哪些是房屋哪些是树木而已。也许朋友看见的事物并不比我多吧,他所罗列的,不过是他对老家烙印般的特殊记忆,这些承载着浓重乡愁的物件,牢靠稳固地摆放在他关于故乡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挪动位置。
车里播放着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曲调轻缓忧郁。适时的音乐、朋友的愁绪、车窗外绵绵秋雨,冥冥中一下子组合成一剂具有唤醒功效的汤药,即使是轻饮慢啜,也唤起了我内心汹涌澎湃的回忆,许多久远而又熟悉的画面潮水般席卷。我想起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每个地方的春夏秋冬以及经受过的喜怒哀乐,内心顿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哀愁。尽管东奔西走来去匆匆,足迹毕竟真实地留在了行经的每一段路途中,虽然人海茫茫,依然有不少人,在特定的节点上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回忆,认真想起来,怎么会不为所动呢,我在我所生长过的土地上生出来的情绪,都应该是乡愁啊。
也许乡愁一直在我身后,尾随着我颠沛,只是一直被我误解和忽略。世间有太多事一直存在,可非要到某一刻才能顿悟,所幸顿悟让人欣喜,久困于心的遗憾得以圆满,心中块垒得以浇灭,我为我拥有这诗情画意的乡愁感到幸福。
3
观风海镇又称为“林海之乡”,这一美誉缘于境内的沙子坡万亩林场。我一直认为,观风海的美,百分之八十来自这片林场。我对这满山遍野望不到边的森林,有着超乎想象的喜欢,尤其偏爱在大雪天,一头扎进林子深处,听一场雪的盛大诉说。
去沙子坡听雪,最好是黄昏时分,最好是两个人去,三个便嫌多了,因为有了人气,会惊扰深林暮雪的清寂,到底这是件沾不得俗气的事。两个人,择一树倚着,不宜多言,呼吸都不宜急促,静看万千雪线从密密匝匝的林间从容下落,雪声节奏明快,却只在空中有声,落地后便归于无边的平寂。
在沙子坡听雪,心里难有杂念,鸟雀早已收拢翅膀,冷绿的杂草匍匐在积雪之下,矮一点的灌木小心翼翼举着上天的恩赐。雪安静地下,天地都成了陪衬,这种天地清明的空寂,美得让人心悸,苍山翠色,佐以不绝于耳的雪声,人间至美也不过如此吧,突然想即便世界就静止在这一刻,也值了。
是的,我有幸在沙子坡听过雪,万亩雪林为我作证,我的心在大雪纷扬中得以长久的安宁,万般怨念在雪声的抚慰里开成了洁静的清莲,那一场雪,听成了我今生的绝唱。后来,也曾在其它地方经历过数场那样的大雪,也曾虔诚地闭上眼睛,抛却浮世烟火,感受雪声的微妙,虽然也体验到不同的美好,终究比不上在沙子坡林场听雪的感受。人生相仿的事无数,刻骨铭心的却最多是一件,听雪如爱情,遇到多少投缘的人不管,爱过一个,其它的便只能是很喜欢与喜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