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18-12-05

漫步关防海

作者:古风 时间:2018-12-05 阅读:238


 一
 
  这些年来,记不清到过观风海多少次了。有时专程前往,有时是路过。我曾不止一次想过,“观风海”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把一个富有历史文化内涵的地名“关防海”改成了一个轻飘空泛的词语?心里的诸多疑问,无果而终。
  文友金超从县里调到观风海后,多次邀约去采风。我们也念叨了很多次,因大家都忙,终未成行。前些日子,超哥再次发出邀请,要我们无论如何去一趟。去看看他,去看看那片土地上的风物。 
  初秋的一个周末,终于成行。古老的关防海,弥漫着几分神秘与诱惑,多彩的册页为我们一一展开。
 
 
  李子沟铁路大桥,屹立在蓝天白云下面,雄跨在峡谷之上。十多年来,大桥横亘在拖洛河上空,承载着一列列疾驰而过的火车,也记载着许多抹不去的记忆。
  我读中师的时候,内昆铁路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铁路沿线,炮声隆隆,机器轰鸣,人声鼎沸。沉寂多年的深山野地,被一条铁路打破了宁静和秩序。一时之间,“打工”这个词语在铁路沿线村庄里争相传递。村民们纷纷赶去工地揽活,十五块钱一天,包下了所有的粗活累活。每逢假期,我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背土方、抱石头,累得精疲力竭。
  最热闹的路段,就是李子沟铁路大桥工地。这个名叫李子沟的深山峡谷,在偏远闭塞与雾霭笼罩中沉寂了千万年。没有谁知道,依山而居的那些人家,在这里住了多少个朝代。谁也没有料到,会突然涌来那么多人,那么多机械,那些南腔北调的人,日夜轰鸣的机械,将会从此改写铁路沿线村民的生活。
  我多次随村里人一起,穿过几公里长的朱嘎隧道,去看李子沟铁路大桥。一次次感叹,在跨度这么长的峡谷之间,要架一座桥,真是天方夜谭!逢年过节,大家都争着去看稀奇、看古怪。李子沟铁路大桥附近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很多人赶去凑热闹,满足好奇心,却不明白,这座桥的修建,在给人们出行带来便利的同时,将会带来多少麻烦。任何新奇事物的出现,都会打破固有的生活秩序、思想秩序。李子沟铁路大桥的开工建设也不例外。那么多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涌入李子沟,除了繁重的劳动,就是漫漫长夜与无边的寂寞。于是,有人开了餐馆,开了旅社,开了歌舞厅……山野之中,平添了许多浓妆艳抹的妖冶女人。
  那段时间,许多新奇的物事,在铁路沿线村民之间口耳相传。对于封闭的乡下人而言,无异于发生了一场心里地震。一阵热闹过后,意料之外的事情接踵而来,农家宁静的生活状态彻底被打破了。一些当地男人赶时髦,走进了歌舞厅,偷偷钻进了坐满浓妆艳抹女人的屋子,夜不归宿。许多外地工人与当地女人厮混,一些人家的媳妇、姑娘跟着外地工人跑了……铁路修通了,腰包鼓起来了,家庭也跟着残缺了。
  十多年过去,一座高速公路大桥又在李子沟兴建,高度超过了铁路大桥。这座桥的开工,却没有引起多大动静。曾经沧海的山民,不再感到陌生。他们各行其是,只偶尔在劳作之余,抬头看看竹笋一般拔节的那几个桥墩,以及在桥墩上下昼夜作业的那些器械。驻足于正在施工的大桥下面,抬头仰望,我们不得不感叹:工程高度机械化,人力用工少,效率却更高了。当初建铁路大桥时,需要那么多人力,整个李子沟遍地是工人!现在建这座高速公路桥,却见不到工地上有几个人在劳动。似乎建桥只是机械的事,与人无关。那些默然转动的机械,再也不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横卧着一个个小村庄。这就是让我震聋发聩的地方——得胜坡古战场。遍地庄稼杂草,长势正旺,一片片苞谷林迎风招展,犹如那段古老的历史,在向我们轻轻挥手。
  沿着一条水泥路走过去,除了看到一块标着“箐口村”的牌子立在路边,就再没有看到任何遗迹,也没有什么标志。广袤的庄稼地里,再也看不到任何历史的痕迹。只有地里那些劳作的农人,不时打量我们这群外来者。那些村民,不知道我们来自哪里,为何而来。就如同他们只在乎一日三餐,不想去关心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这就是得胜坡?得胜坡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这样的!我的心里很怅惘,失落感汹涌而来。我还想回头再走一遍,再去看一看,找一找。去哪里找呢?我不知道。
  当年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的大土目,他们的楼阁在哪里?
  巡检司驻地,掩埋在哪一片土地,隐匿在哪一丛荒草?
  哈元生是在哪里射杀了黑寡?据说,有一块石碑,铭刻着:哈将军斩黑寡处。还刻有碑文,记载了那一段历史往事,以及对哈元生功绩的颂词。
  那么,传说中的那条石街又在哪里呢?
  我查过有关资料,得知:观风海,古名赵班镇,为乌撒军事要地,土目住所。清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改名得胜坡。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更名关防海,设巡检司。1950年后改名观风海。那么,巡检司驻地是不是在得胜坡这片土地上呢?据《威宁县志·职官志》记载,有名有姓的得胜坡巡检,就有43人,另有二十余年的档案遗失,多名巡检没有记载。由此可见,这片土地作为曾经的一处战略要地,在某一段历史时期,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还看到记载:“昆昭公路建成后,得胜坡的地理位置不重要了,上级撤得胜坡分县另立赫章分县。”作为曾经一个分县的驻地,建筑规模应该也不小。分县驻地,又具体是在哪个位置呢?这个初秋的正午,我只能面对着一片苍翠的庄稼,深深地沉思。
  碑刻内容,以及与这片土地有关的史料,《威宁县志》有记载,一些文章里有记载,我不想在这里赘述。在这里,我只想引述、重复一下那块石碑历经的遭遇:“咸丰八年立了一块石碑,高1.8米,宽1米,厚0.22米。此碑现今序文风雨剥蚀,残缺无章,只是主题文字还隐约可见‘哈将军斩黑寡处’几个大字。1969年,此碑被移到街心搭桥。1981年,虽被清理归原地保存。但也倒塌而卧。” 
  那么,石碑现卧于何处呢?我们来到得胜坡,连石碑的骸骨也没见到一片。这是当今很多文物的共同遭遇。据说,那块石碑因牵涉到民族团结问题,故而没有得以一直竖立在原地。我觉得,时代发展到今天,不应该再有狭隘的民族观念。尤其是面对一段远去的历史,没必要再怀有成见,没必要惦念着一段毫无意义的陈年旧怨抱残守缺。我们该做的,只能是客观地正视历史,反思历史。
  得胜坡石碑,只是众多文物遭遇的一个缩影。连汉墓群发掘出来的那些文物,尚且无法就近保存,在博物馆里让人们一睹岁月曾经的辉煌,了解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已经出土的许多文物,都没有栖身之处。我亲眼看到,许多古老的大石碑,散乱地摆放在灰尘里,历经风吹日晒,正在一点点风化,一点点消失。而那些体积微小的文物,又被深锁重门,杂物一般凌乱在暗无天日的室内,默默地任灰尘一点点覆盖,任由岁月慢慢侵蚀、蚕食。文物的出土,也许就是一个错误? 
  所以,得胜坡的一块石碑,又算得了什么呢?
 
 
  很多巧合的事情,是无法事先预料的。在福瑞山庄午餐,我的座位后面,竟然挂着成吉思汗画像。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位于草海边的我的先祖墓被盗,出土了两块刻于明代的墓志铭。一块墓志盖,一块墓志底。阴刻描朱的文字,让许多扑朔迷离的迷雾烟消云散,许多历史真相一下子清晰起来。碑刻记载,我的先祖是“陕西平凉府开城县六盘山蒙古人”,也就是现在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境内。
  一块小小的石碑,能让一段尘封的久远历史再次呈现。也能够在不经意间,拨开重重迷雾,让理不清的谜团清晰起来。
  作为一个被汉化了的蒙古后裔,能在深山沟谷中的蒙古包里遇到远古族人,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安排吧。坐在一桌美食前,我的思绪仍在得胜坡那片土地上徘徊,还在想着那些遗迹,那些碑刻。我不禁想,先祖墓里出土的那两块墓志铭,它们的现状及结局,又会是怎样的呢?
  菜肴已经端上桌了:土鸡炖野生菌,凉拌猪耳朵,彝家冻肉,熏腊肉,美酒……如此诱人的美食,让我无法再继续沉浸在个人的空想中。 
  喝酒吧!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行走于一片熟悉的土地上,想要寻找创作灵感,不能缺了酒。没有酒,看山就是山,看水还是水。有了酒,山水就不再凝滞,就会在眼中空灵起来,诗意起来。酒精能激活迟钝的思维,点燃僵化的思想。喝了酒,才能看到生命的本真,才能让文字焕发出应有的光芒。
  敞开胸怀喝吧!喝尽兴了,我们才能去卢嵩岚故居,观看废墟上的舞蹈;才能去野鸡河古墓群,与那些古老的灵魂进行真诚对话;才能去沙子坡林场,寻找盛大的野趣。
 
 
  卢嵩岚故居,位于一条老街上。那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典型的传统古民居石木结构建筑。我们从侧面的一个缺口走进去,房间里到处散布着凌乱的陈年垃圾,一股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坝上,只见几面石墙斑驳陆离,顽强地竖立在阳光里。古旧的木柱子,支撑着凌乱腐朽的檩子和椽子,屋顶瓦片稀稀落落,许多地方檩条已经朽烂坍塌,阳光从房顶缺口肆无忌惮地倾泻到空荡荡的室内,映照着墙角的杂草。
  一个老人悄然而至,犹如从时光深处走来。他自发充当了向导,为我们介绍这栋废弃宅院的往昔,以及院内一些零散破碎的往事片段。老人用镰刀劈开荆棘,引领我们察看了宅院的大门,以及进大门右侧的“水牢”。水牢门已经用砖石砌封,宅院大门被堵死,蛛网密布,门板正在慢慢腐朽。在不久的将来,这里的一切建筑,也将如同当年在这个水牢里待过的那些“不听话的人”,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作为当年的显贵门第,这座宅院曾经魏然屹立在街头,接受过无数路人的注目礼。然而,显赫是短  暂的。任何事物,都无法在时世变迁中永葆辉煌豪气。 
  院中葱茏茂盛的杂草荆棘,在阳光下蓬勃生长,展示着生命的无拘无束。宅院坍塌之后,将会有更多的生命,从废墟上长出来,将浓浓的绿意,涂写在苍茫大地。
  我们遗落在宅院里的声声叹息,也将会被那些茁壮的生命迅速掩埋。
 
 
  穿过一条苞谷林和杂草掩映的田间小路,我们抵达了野鸡河古墓群。
  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古墓群没有坍圮的土堆,没有凌乱的断碑残石。依然和得胜坡一样,庄稼遍地,杂草丛生。茂密的草丛里,有蚯蚓推出来的一些粘稠状小土堆。兴许是沾染了地下古老的骨殖,这些土块呈紫色,蕴藏着生命的密码。
  看不到古墓的痕迹,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与地下古老的灵魂对话。顾不了衣裤被露水打湿,我匍匐在墓地上,侧耳倾听——除了同行者的谈笑,除了苞谷林在风中的窃窃私语,我再没有听到什么,更谈不上对话。在凉意袭上身来的那一刻,我似乎得到了地下古老生命的某种暗示。一些关于生与死,瞬间与永恒的哲思,在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来。
  面对这片古老而殷实的土地,我只有沉默,只能静静聆听。
  那些远古先民,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平凡如遍地庄稼。一代又一代人,在一片古老的墓地之上耕作,重复着原始的动作——春种秋收冬藏。最后,把自己也种进了黄土之中。
  在季节轮回里,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无数鲜活的生命,或积极进取,或消极无为,如今都变成了土石杂草,甚至连掩埋躯体的那一个小土堆,也消逝无影。
  同行的伙伴,地上的万物,晃动在眼前,渐次变得模糊了。能永恒的,只有脚下这片土地。能永远年轻的,也只有脚下这片土地。
 
 
  让最后的脚步散乱在沙子坡林场,颇有几分意味。这群迷醉在历史文化气息中的人,难道不想回家了吗?或者,这群人都心藏返古之意,已经把树林当成了灵魂深处的家?
  沙子坡林场,是全县境内仅有的几颗绿宝石之一,横亘在云雾缭绕的高海拔地段,将一片绿色的浪涛汹涌在高原之上。把生命的盛大诱惑,坦呈葱茏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以前,我多次经过这片树林,也曾专程跑几十公里山路,来到这片树林中漫步,仰望,沉思。一次又一次,陶醉在无边绿意里。
  公路两旁,蹲坐着许多卖野生菌的老人和妇女小孩。每逢菌类生长的旺季,他们就走进林间,寻寻觅觅,采摘各种可食用的野生菌。他们的提篮里、背篼里,装满了令人馋涎欲滴的各种野生菌,守候在林中的公路旁。岁岁年年,蹲成了一幅古旧的图画。这些山民,靠山吃山。关防海,没有海水。他们只能靠山,只能靠着这一片树林。用林中的野生菌,换取些许零花钱。或许,他们只是想在喧闹的路旁,用卖野生菌作借口,默默打发山里漫长寂寞的光阴?
  每次进入林场,我都会莫名地激动。而这次,更胜于以往。短短的一天里,经历了太多,沉醉得太深。关于以前对“观风”与“关防”的纠结,已经淡若流岚,随风飘散,内心慢慢释然了。无论如何称呼,历史就在那里,土地风物就在那里,深邃,宁谧。不用想太多,席地而坐,再干一杯酒,要醉,就醉得更深沉一些。然后,爬到一处高地,看沙子坡的林海碧波荡漾,看一阵又一阵远古的风,把那些往事吹过来,又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