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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8

水与鸟

作者:许定华 陈武帅 时间:2019-01-28 阅读:435


 (上接1版)
  1958年,实施草海排水工程,水域面积锐减到31平方公里。这一次排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人为破坏。
  第二次人为破坏是在1970年。
  那一年,江赶洪23岁,正值气饱力壮的年龄。
  当时,由于人多地少,种一年粮食,不够吃半年。
  当时草海周边的生产大队把增粮希望瞄准草海,动员全县青壮年劳动力放干草海水,打算种庄稼。
  1970年实施的这项工程,叫“围湖造田”。
  江赶洪是最积极的围湖造田人,“那时年轻,有力气,肯干活,大队领导一声令下,自己就卖力挖沟放水,只想到放干草海,就有更多土地种庄稼,根本没想到草海干了会有什么影响”。
  围湖造田在江赶洪头脑中定格的画面太深刻了,“最多的时候,有上万人同时挖沟放水,队伍浩浩荡荡,场面颇为壮观”。
  资料介绍,1970年开始的围湖造田历时两年多,耗资130多万元,出工200万个,加宽、挖深了1958年控掘的排水渠道,炸毁了草海出水的大桥节制闸。原计划造田4.65万亩,但因草海底部泥炭层厚实,积水不干,兼之底下有成片裸露岩层,田只造出5700余亩,湖却被弄得千疮百孔——到1972年,草海尚存大约5平方公里水域,海枯了,人也萎了。
  这次大规模排水的结果,不仅没达到增粮预期,反而使草海生态环境遭到了空前绝后的破坏。江赶洪说,草海水被放干后,许多村民在草海中放牧,偌大一个湖变成了一个牧场。
  放干的草海被村民改造成田地,种上庄稼,但因草海是沼泽地,水患严重,常常是“种一片,收一箩”,得不偿失,围湖造田成了烂尾工程。
  加上村民缺乏保护意识,大量毁林开荒,大片原始树林被砍伐殆尽,群山裸露,为草海提供水源补给的宫地梁子成了“癞子头”。
  “草海湖被放干的那些年,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 江赶洪心痛。
  沉寂近10年之后,到了1980年,中国生态学会委托贵州师范大学教授黄威廉,主持开展贵州草海排水后的生态环境与今后合理利用研究。研究的结果是:草海排水后,周边的四川、云南、贵州三省局部地区气候发生明显变化,自然灾害无常,湖滨周围村寨水井干涸,生物种群减少,迁飞鸟类几乎绝迹……草海这颗美丽的高原明珠,自从黄威廉教授的研究结论出来以后,终于开始受到世人的关注。
  江赶洪见证了由破坏到重视的这一悄然历史。
  沿着威廉教授的研究结论,江赶洪年少时嬉戏的草海湖在人为消亡10年之后又重新“回潮”,“那个儿时的草海又回来了”。
  1980年以来的近40年间,草海逐渐恢复到以前模样,江赶洪一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江赶洪回忆,小时候穷,他连裤子都没得穿,整天光着脚丫满地跑,吃不饱,穿不暖,两间破烂的板壁房住了他家上上下下好几代人。
  上世纪80年代,收音机成为稀罕物,虽然只要25元,但大部分村民买不起。
  那时,江赶洪居住的银龙社区阳关山江家院子虽然离县城只几公里,却也是穷得出了名的城边村。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草海边长大的江赶洪那时自然想到草海肥美的鱼类,撑一支竹篙,划一只木船,踏着晨曦或夕阳撒网捕鱼,就成了江赶洪养家糊口的日常——由于捕鱼技术好,江赶洪的小木船总是装满活蹦乱跳的鱼儿,换来的就是一家人的开支。
  草海开始禁渔后,江赶洪的捕鱼被迫终止。
  围湖造田,破坏的是脆弱的生态环境。
  过度捕鱼,破坏的是草海的生物链。
  年岁渐长的江赶洪不得不上了岸,以放牛、种粮为生。
  如今,江赶洪的大儿子江开静已建起小别墅,二儿子江开令则在银龙幸福小镇做起农家乐生意,修起小洋房,开起小汽车。
  江赶洪回忆,围湖造田和过度捕鱼是他一生做错的两件事,他愧疚,自责。
  后来的日子里,江赶洪总是抱着赎罪心态参加草海环境保护,努力呵护这一方水土。
  江赶洪说,草海是有灵性的。
  那些年,有一次,他照常划船捕鱼,在草海深处遇到了大麻烦:一条七尺来长的大鱼浮出水面,向他的小船撞来,他躲避不及,被大鱼撞上,木船里打上来的鱼全部颠到水里,木船也差点被掀翻,他凭借多年捕鱼经验逃回了家,吓出一身冷汗。那一回,他想,可能是自己无节制的捕鱼惊扰了草海神灵,遭到了报应。
  草海是有灵性的。江赶洪父辈在世时常给他讲,民国时期,草海周边是龙师长的领地,龙师长要放干草海里的水,草海里的小白龙托梦给龙师长说:你做你的官,我坐我的滩,你放我的滩,我罢你的官!因梦生畏,龙师长到底没有下手破坏草海。
  草海复苏的“大”行动始于2013年。
  2013年底,中国科协组织13名科学家到草海调研,后向国务院呈报《关于采取抢救性措施保护草海生态系统的建议》,2014年1月,李克强总理作了批示。
  又过了一年,2015年11月,《贵州草海高原喀斯特湖泊生态保护与综合治理规划》获国家发展改革委批复,规划涉及8个方面43个项目,总投资107.9亿元。
  规划的批复标志着草海生态保护与综合治理在贵州威宁这片土地上翻开了崭新的历史篇章。2015年10月,贵州省委省政府在威宁举行草海保护与综合治理启动仪式,省政府专门设立草海治理办公室,草海渐渐“还魂”!
  2016年,“生态威宁”建设大会战再次打响,到目前已启动项目40个,完工27个,在建项目13个,累计到位资金54.68亿元,累计完成投资48.43亿元。
  治污。
  造林。
  退耕。
  退城。
  海保护与综合治理,按下了这一系列动作的快进键……
 
鸟去鸟来
 
  飞来吧飞来吧 
  远方的黑颈鹤
  请到草海来作客
  这里的湖水最甜
  这里的鱼虾最多
  这里的乡亲最多情
  最喜欢你跳舞唱歌
  ……
  一曲《远方飞来的黑颈鹤》,唱出了人鸟和谐的草海。
  2015年3月25日,“中国黑颈鹤之乡”授牌仪式在草海西海码头举行,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正式把 “中国黑颈鹤之乡”的美誉授予威宁。
  黑颈鹤每年入冬前都要飞到草海越冬,次年春天才离开。
  关于黑颈鹤这种候鸟的去来,民间有“早不过九月九,迟不过三月三”的说法——农历九月初九,黑颈鹤就开始飞来越冬了,到了次年农历三月初三前,它们又要离开。
  “由于近几年草海湖水比前几年清澈,水面也比以前宽阔,越冬候鸟也越来越多了。”刘广惠说。
  刘广惠是草海管护员,至今巡护草海29年,他保护草海的历史,只比毕节试验区成立的时间晚了一年。
  草海被放干的那些年,黑颈鹤越来越少。有段时间,黑颈鹤锐减到300只,濒临灭绝。刘广惠说,“现在,全球黑颈鹤超过7000只,在草海越冬的就有2000多只。”
  沿着刘广惠的讲述,搜罗黑颈鹤的目光聚焦到一个特殊村庄——鸟巢村。
  草海边上的白家咀子,因鸟多,因鸟窝多,得名鸟巢村。
  白家咀子原本是草海边上一个普通村庄,但鸟却让这个村庄的名头大了起来。
  刘家巷、江家院子、胡叶林、鸟巢村等等村庄拱卫着草海,拱卫着高原上的一湖圣水。
  搜寻的目光定格于白家咀子。
  夕阳西下,白家咀子的轮廓格外柔和,一抹余晖挂在村庄的树梢上。
  白家咀子200来户人家不姓白,而几乎全部姓祖。高大的攀枝树掩映着白墙青瓦的祖姓民居,树上鸟巢随处可见,一棵树上筑上五六个鸟巢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筑在树上的成千上万鸟巢,居住着鹭鸶、喜鹊,以及一些不知名鸟儿, 绿叶繁枝间,它们呼朋引伴、蹁跹起舞,构成现实人间的另一个家庭世界。
  时间闪回。
  曾经的一场冰雹,击毁了鸟巢村的人鸟和谐。
  56岁的村民祖大富说,上个世纪70年代,村里围湖造田,湖水被放干,草海周边树木被砍伐殆尽。那年春天的一个夜里,草海境内突降一场冰雹,地面冰雹堆得足足有一尺多厚。一夜之间,村民发现,村子附近原本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喜鹊和其它鸟类都不见了踪影。
  将近半月后,一尺多厚的冰雹渐渐融化,而冰雹所带来的严重影响才刚刚开始。祖大富的生活就被这种影响拖入了泥淖——当年,鸟巢村农作物减产,家家户户的生活陷入了饥馑。
  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只有两个字:破坏!
  此后经年,村民开始蓄水,种树,鸟儿又重新来筑巢了,村子也再也没有遭遇过冰雹。
  鸟巢村人的护鸟爱鸟情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一位耄耋老人逼退外来偷猎者的故事里开始的。
  故事关联一个叫做祖正文的老人。
  1991年的一天夜里,劳作一天的村民早早入梦,几名外地人趁着夜色潜入村子,爬到树上,要抓“干老鹳”的幼鸟,要掏鸟蛋。
  当地人唤作“干老鹳”的这种鸟就是鹭鸶。不速之客的入侵,惊飞了树林里的成年鹭鸶,成年鹭鸶尖锐的鸣叫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
  这个声音当然也传入了80多岁的老人祖正文耳里。
  听到鹭鸶在夜里集体凄鸣,他就披上外衣,点上油灯,出门察看。
  老人发现了偷猎者,大声训斥。村民听到老人的声音,也都纷纷起床,加入护鸟的阵营。
  祖大富回忆说:“眼前一幕把我惊呆了,祖正文老人扶着梯子,颤巍巍地爬到高高的攀枝树上,用身体挡住鸟窝,偷猎者的猎枪哑了。”
  偷猎者狼狈而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次,耄耋老人舍身护鸟的故事一时传遍了鸟巢村。
  从此,护鸟爱鸟成为全村人的自觉,保护草海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虾一鱼,成了大家的必修课。
  草海管护员刘广惠熟悉鸟巢村。
  在妻子眼里,刘广惠属于“不务正业”的人,整天泡在草海里,不是去看鸟,就是在去看鸟的路上。草海管护是他的职业,但他偏偏爱上摄鸟,花了大价钱,买了好相机,就想摄出个名堂来。
  刘广惠的工资还不够补贴家用。但为了拍摄黑颈鹤,刘广惠节省1万多元钱买了一台相机,钱花得让妻子百般心疼。
  刘广惠只有小学文化,却无师自通,成了拍鸟高手,每次出海巡护,相机、木船就是他的标配。“他眼里只有黑颈鹤。”说起刘广惠,妻子有些怨言,但也无可奈何。
  妻子说,刘广惠不光“不务正业”,还有点“败家子”。花1万多块钱买来的相机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这些都不说,还成天泡在草海里拍鸟,每天天不亮出发,天黑了也还不见归家,农活家务活全撂给了妻子。
  时间长了,妻子也懒得管他,随了他。
  因为痴迷,刘广惠成了“鸟专家”。
  在第22届世界湿地日仪式上,刘广惠成为首批“草海生态公民”,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授予他“斯巴鲁生态保护奖”。
  中国文明网这样介绍刘广惠:他是贵州省十大“林业生态英雄”,是威宁民间首席“鸟专家”,是方圆几十里最会拍鸟的人,在草海,他发现了10余种珍稀鸟类……
  这些年,专家从刘广惠的照片堆里发现了很多鸟类新记录,比如红嘴鸥、紫水鸡等珍稀鸟类。就这样,许多外来游客和记者每次到草海,都要拜访刘广惠。
  2014年4月25日,这一天,惠风和畅。17时许,正在巡护的刘广惠在草海保护区刘家巷偶然发现一只漂亮鸟儿,出于职业习惯,立即拍了下来。
  刘广惠将拍到的照片送草海管理局比对,最终鉴定这是彩鹮,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专家说,彩鹮是草海继2013年发现“水中凤凰”水雉后的又一新鸟类。
  除了照相,刘广惠痴迷工作也是出了名的。
  1998年,刘广惠就组织当地村民在大马城村臧家水井种植华山松10余亩。树苗种下,他组织村民轮流看管,半年后,村民农事繁忙,没时间管,刘广惠就一个人为华山松除草,浇水。
  2000年3月,在天龙村,刘广惠又组织村民种华山松100余亩。 
  草海周边村民把黑颈鹤叫做“财闹”。“财闹来了,财闹来了!”立冬刚过,看到黑颈鹤,刘广惠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急忙奔走相告。
  长期和鸟打交道,说刘广惠是资深“鸟专家”,这话并不过头。
  草海目前发现鸟类246种,每种鸟类叫什么名字,刘广惠大多都知道。黑颈鹤喜食什么,斑头雁爱吃什么,刘广惠也清楚……
  刘广惠说,黑颈鹤喜食水莎草、洋芋、三叶草等;斑头雁爱吃黑麦草、胡萝卜等……每年,草海湖畔种植供黑颈鹤等候鸟越冬的食物就有1000余亩。
  草海有六大候鸟迁徙栖息地,胡叶林、白家咀子、刘家巷等就是黑颈鹤迁徙的固定场所,刘家巷是黑颈鹤较多栖息的地方。 
  刘广惠说,那些年,村民爱鸟护鸟意识不强,打鸟捕鸟现象时有发生,他不仅要看护好黑颈鹤等珍稀鸟类,走村入户宣传爱鸟护鸟知识也是他的日常。
  然而,在小时候,他可是个打鸟的调皮鬼。小时候,刘广惠常常和玩伴一起用弹弓打小鸟玩。有几次,他还被村里的爱鸟人士江赶洪老人当场抓到。
  江赶洪喜欢黑颈鹤,常给刘广惠讲,“鸟也是有父母孩子的,你把它打死了,它的孩子没人照顾,会很悲伤的”。江赶洪絮絮叨叨的话,在刘广惠幼小的心里扎下了根。
  巡护草海29年来,刘广惠走进村寨、社区、学校,向村民、学生和社会公众宣传草海环境保护法律法规以及相关知识,让森林生态环境保护意识和鸟类保护意识进入千家万户。
  在刘广惠眼里,这些可爱的鸟儿就像他的亲人。当然,这些鸟儿也是村民们的亲人。
  2015年2月5日,由于草海境内气温骤降、浓雾弥漫、能见度低,导致在胡叶林越冬的一只灰鹤受冻,不慎撞上树枝,昏迷过去。草海郑家营小学四年级学生祖数和三年级学生祖继育放学途中偶遇这只受伤灰鹤,脱下外套包裹着灰鹤带回了家。因得到两名小学生的及时救助,受伤灰鹤康复后被放归自然。
  威宁海拔高,冬天,草海湖面冰冻厉害,刘广惠这时最担心的就是黑颈鹤等候鸟找不到食物,找不到水。刘广惠印象里,凝冻最严重的要数2008年冬和2017年冬,那些日子,刘广慧一大早就背起包谷,拿起錾子,去茫茫草海上,为黑颈鹤撒粮,用錾子凿冰,确保黑颈鹤不饿不渴。
  时间长了,黑颈鹤和刘广惠熟悉起来,见到他也不怕,有时还围在他周围抢食吃。“这些财闹(黑颈鹤)不怕我”,刘广惠反复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言语间充满了自豪。
  2017年12月的一天早晨,刘广惠发现一只黑颈鹤左翅膀不知被什么动物咬伤,羽毛掉落一地。刘广惠把这只黑颈鹤抱回屋里,用草药包扎,用小鱼虾喂它。半月过后,刘广惠把黑颈鹤送到海对面的草海保护站,等他从保护站走出来时发现,这只黑颈鹤也跟着他走出来了。“等我慢慢撑着小船回到家,才发现那只黑颈鹤早已站在我家旁边的草丛边,到了天黑也不肯离去。”刘广惠说。
  29年来,经刘广惠救治后回归自然的鸟就有100多只……
 
人进人退
 
  把月亮喊出来
  把星星邀过来
  把月琴弹起来
  把歌儿唱起来
  把哥哥拉出来
  把妹妹逗过来
  把篝火燃起来
  把舞儿跳起来
  月亮爬上树梢歌声飘过来
  歌声飘过的地方满山花儿开
  ……
  月光下的草海有多美,草海边的各族儿女有多和谐,这首《草海之夜》告诉你。
  草海鸟,与草海人,一直在演绎珍惜与被珍惜的故事。
  1956年出生的臧尔军,生前也是一名草海生态林业巡护员,1997年9月就入职了。
  每年秋冬,成群结队的黑颈鹤不远千里来到草海。为让黑颈鹤吃好住好,臧尔军每天都要按时到草海边为黑颈鹤投食。
  2017年3月12日,这天是臧尔军“退休”后的第9天。此时,草海气温逐渐升高,距离黑颈鹤离开已为时不远。
  为让剩下的500多只黑颈鹤在迁徙前吃饱,住好,臧尔军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早上6点起床,去给黑颈鹤投食。61岁的臧尔军慢慢走在草海湿地里,仔细观察每只黑颈鹤的动向,记录下它们的一点一滴。
  臧尔军哪里知道,这天早上,就是他最后一次为黑颈鹤投食。早上9点,臧尔军回到家里,觉得力不从心。发现情形不对,儿女们立即将臧尔军送往医院。可就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臧尔军停止了呼吸。
  这次投食,竟是他与心爱的黑颈鹤的永别。
  从1997年9月担任草海管护员开始,20年来的每一个清晨,臧尔军都习惯性地在隐约的鸟鸣声中醒来,披衣,穿水鞋,取竹篙,拿望远镜……
  2011年1月的冬天特别冷,长时间的凝冻导致草海变成“冰海”,冰块凝得太厚,人站在上面都落不下去,黑颈鹤根本无处觅食。臧尔军心急如焚,每天一大清早就把儿子臧庆伟喊起来,一个划船,一个在前面用铁锹破冰、投食。
  零下几度的天气里,臧尔军的手一直发抖,但他还是坚持记录好所有黑颈鹤的数量——对臧尔军来说,黑颈鹤就是他的孩子,少一只都不行。
  渐渐地,在臧尔军的感染下,农户保护草海的意识提高了,不再随意往草海里丢垃圾,牲畜也不再放进草海。
  臧尔军走了,他的儿子臧庆林又接过父亲的接力棒,续写爱鸟护鸟的故事。
  在草海保护区内,许许多多护鸟员像臧尔军一样,用一生看护好草海的精灵,初心从未改变。
  他们走后,后辈们又接下接力棒,一棒一棒传下去。
  草海管委会的观测数据显示——
  1985年,草海建立保护区时,越冬黑颈鹤仅223只。
  而到2006年1月18日,草海黑颈鹤就有1249只、灰鹤1038只、斑头雁2025只,黑颈鹤数量达到历史记录的最高值,首次突破1000只。
  2017年,越冬黑颈鹤达2000多只……
  草海,与草海人,一直在演绎人进人退的故事。
  “海菜花开花了,海菜花开花了,快来看,快来看,太漂亮了!”前不久的一天,在草海自然保护区管委会,工作人员程颖高兴地招呼着同事前去观赏海菜花。
  海菜花是环境好坏的方向标,有海菜花,就意味着环境变好。可在前些年,草海水质取样化验的结果表明,草海水质已从Ⅰ类降为Ⅲ类,临近城区村寨的水域已覆满“满江红”等生物,散发恶臭气味。
  这是人进的必然结果!
  污染严重的水体,让曾经遍布草海的海菜花一度消亡。
  海菜花是中国独有的珍稀濒危水生药用植物,它对水质污染很敏感,只要水有些污染就会死亡。
  草海水系年均为长江提供约10亿立方米稳定水量,其完整的喀斯特高原湿地生态系统每年吸引逾10万只候鸟前来越冬,面积有5个西湖大,是云贵高原上的耀眼明珠。
  2013年底,中科协组织专家调研后曾毫不讳言地指出,草海如果不加以保护,30年后将退化成为一片荒滩。
  2017年,中央环保督察组在反馈及交办问题整改中指出: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违法建设问题突出,县城总规用地突破草海保护区红线范围,草海水体环境受到严重污染,水质呈恶化趋势……
  这并非危言耸听。
  草海一旦消亡,将直接影响到当地老百姓的福祉,重蹈1970年的覆辙。
  水污染。
  人鸟争地。
  问题都摆出来了。
  城市规划是草海面临的最大问题。
  保护好草海,不仅仅是保护好鸟类,更重要的是,还要保护好草海水资源和生物多样性。
  1985年2月,贵州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贵州威宁草海省级自然保护区。
  1992年10月,经国务院批准,威宁草海省级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1994年1月,省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调整保护区管理处的管理体制,明确由省环境保护局及威宁双重管理,为县级事业单位。
  2004年12月,省人民政府将保护区管理处更名为“贵州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其隶属关系从省环保局管理调整为省林业厅管理。   
  2010年7月,省林业厅和毕节地委行署共同决定,将贵州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由省林业厅管理调整为毕节地区与省林业厅共同管理。
  2015年5月,省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行文:组建贵州草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委员会,为毕节市委市人民政府派出机构,委托威宁自治县委县人民政府管理,为副厅级事业单位。
  2015年,贵州启动草海生态环境保护与综合治理工程,保护高原淡水湖生态环境。从此,保护草海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
  要保护草海,人必须退出红线。
  草海周边6万余亩耕地必须退耕还湿。
  草海周边的1万多户村民要搬迁,搬出红线区域!
  “你家今天搬得完不?搬不完的话,我们帮忙搬。”2018年9月30日晚10点,国庆假期前一夜,在双龙镇大地社区马祥远家,镇村干部一边打着手电指挥搬迁,一边和村民商量搬迁事宜。
  这是威宁腾房让水现场的感人场景。
  在草海边上,杨湾桥是草海后花园,是威宁县城数十万人的“大水缸”。
  20天之内完成221户搬迁,双龙镇党委政府不但顶住了压力,还赢得了民心。
  马菊兰的丈夫去世多年,搬迁以来,其他搬迁户都找到临时去处,马菊兰却无处可去。得知后,双龙镇大地社区副支书所卫平把自家房子打理出来,提供给马菊兰一家暂时居住,马菊兰退出了草海的“领地”。
  许多村民不但自己主动搬迁,还自愿加入搬迁动员队。当地清真寺管事所稳国就是“搬迁动员队”的急先锋。
  在大地社区所家院子,挖掘机的声音轰鸣,李才军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应声倒下,李才军全家退出了草海的“领地”。
  当初,李才军并不愿搬迁,已经60岁的他觉得,老房子住着更踏实。
  “这老房子就住你一家,而这杨湾桥的水可养着县城几十万人呢。我们活着不能太自私!”最后,还是所稳国的一番劝说改变了他的想法。
  所兴群也在所稳国的劝说下改变了主意,退出了草海的“领地”。
  “早晚都要搬,毕竟那么多人吃着这一口水,守着一个海呢。”在所稳国的劝说动员下,所兴群签订了搬迁协议。如今,所兴群已盘算好了,等到拆迁补偿款一到就去购买双龙镇伊斯兰风情小镇上的房子。
  草海镇卯关社区王家营有这样一家人,得到拆房子的通知,马上从山西太原买了机票赶回拆房子。
  坐着飞机赶回拆房子的,是村民孔二群,她一家人在太原建筑工地务工。
  今年9月28日,孔二群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得知村里要拆房子,一家三口放下手里的活,立即买了当天下午太原飞贵阳的机票。29日凌晨到达贵阳后又连夜坐火车赶到威宁。到家后,一家人得知是为保护草海而搬家,于10月1日签订了拆房合同,10月3日拆除了老房子。
  江赶洪说,相传小白龙在宫地梁子(草海北坡)打了一个滚就形成大山坡,银龙社区就是小白龙出没的地方,银龙社区由此得名。
  银龙社区守着草海,群众一向以打渔为生。
  但是,2009年以前,银龙人均粮食仅240多公斤,人均纯收入不过1360多元,房屋低矮,道路坑洼。
  2012年,招商局集团无偿出资5000万元,建设银龙幸福小镇示范区,规划建设区域涉及287户1542人,银龙社区看到了希望。
  社区干部江文海召集社区老党员、老干部一起谋划。大家认为银龙不能以牺牲草海生态环境为代价来换取发展,而要靠草海旅游业实现脱贫。于是,银龙掀起一场旅游产业革命。
  在社区主导下,大伙放下锄头、渔网,学餐饮、建筑,摇身变成城市人。
  江开静是江赶洪的大儿子,是银龙社区土生土长的居民,儿时住板壁房穿破衣服的情景让他终身难忘。江开静凭着装修房子的手艺成立银龙社区第一家装修公司,建起了小别墅。
  江开跃是江赶洪的侄儿子,开了一家福海农家乐,生意火爆,是银龙社区乡村旅游的受益者。
  2014年,银龙社区成立旅游接待中心,扶持鼓励社区居民开办了汉食坊金刚煲王、酸汤鱼、蘑菇老鸭汤、一食三客、福海农家乐、石墨人家等农家乐,每年到小镇旅游住宿的重庆、四川、云南等游客上万人次,农家乐就餐10万余人次。
  吃农家饭,品农家菜,住农家屋,银龙社区逐步走上规范化经营的“农家乐”,让当地庄稼人收获了财富和喜悦。江文海说,目前银龙社区合作社已发展社员单位30余家,其中农家乐15家、草海民宿17家,每天可同时接纳3000余人就餐,500余人住宿。 
  今年53岁的江开全是土生土长的银龙社区人,如今依靠草海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吃上了旅游饭。江开全家老房子被拆除,在银龙幸福小镇建起了两层小洋楼,开了一家农家红米饭庄,儿子儿媳全成了餐馆管理员、服务员。然而,当初拆除旧房时,江开全却是一百个不愿,社区两委为动员搬迁可谓煞费苦心:“开全,搬出去可以开办农家乐。”“主任,我觉得老屋风光好、风水好,住了几代人,人丁兴旺,舍不得离开。开农家乐找不到厨师,万一亏本咋办?”这是江开全和银龙社区主任江文海的对话。
  江文海说服不了江开全,于是请来社区德高望重的老人江赶洪。
  经历过草海破坏和恢复的江赶洪老人是个热心肠。对保护草海他总是第一个支持。他家两个儿子依托草海旅游业和城镇化发展致富,早些年就盖起三四层的小洋楼。
  江赶洪亲自出马,江开全同意拆迁。江开全说,“想不到农家乐生意这么好,我要感谢洪叔。以前,觉得保护草海必然会损失个人利益,现在看来,退出草海是对的。”
  据统计,草海周边18个村(社区)1.5936万户老城区和生态敏感区住户实施棚户区改造和移民搬迁,目前已拆除房屋5940户,涉及人口2.24万人。
  ……
  海菜花的出现,标志着草海水体治理取得了显著成效。
  生态环境不断改善,草海湖畔也多了好些关于鸟的故事。
  “这几年,越冬黑颈鹤逐年增多,一些候鸟来了还舍不得走了。”草海巡护员刘广惠说。
  刘广惠多年来为入冬的黑颈鹤等候鸟投食,在他亲眼见证的“鸟的天堂”里发生的故事,足以证明这些年来草海生态环境的巨大改变。
  观测数据显示,近年来,到草海越冬的鸟类达到246种10万余只,草海成了名副其实的“鸟的天堂”。
  2012年和2013年冬天,在草海保护区陆续发现小天鹅、白头红鹳、彩鹮、黑鹮、水雉等珍稀动物。
  斑嘴鸭、赤麻鸭原本是飞到草海越冬的候鸟,每年4月初就会离开草海。而如今,候鸟变留鸟,斑嘴鸭和赤麻鸭留恋草海潋滟波光,直到6月初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候鸟变留鸟,在刘广惠眼里,这是草海生态环境变好的使然,是草海保护这些年最值得炫耀的事件。
  如今,江赶洪老人常常漫步草海北坡,漫步这个曾经叫宫地梁子的地方,草木葱茏,儿时的美景又出现在眼前。从成片原始森林蜕化到荒凉秃岭,又从荒凉秃岭复原到林木葱郁,江赶洪70多年的耳染目睹,见证了草海的变迁——这位老人梦想着有一天,草海会恢复到儿时那般大小,围绕草海转一圈,徒步要三天,骑马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