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19-04-03

我的父亲(组章)

作者:王近松 时间:2019-04-03 阅读:225


  四岁时,爷爷去世,从此父亲生命里就多了一颗星星。
  有人说:慢慢地,我们都会变成星星,又在天空中相遇,在一家人没有相聚时,那些星星便会一直在夜空眨着眼睛。
  爷爷走了,父亲的一生就开始倒叙。
 
  奶奶改嫁,找到新归宿。
  山顶的石头落下,能在平地上站立,而父亲在命运的大河里无法站立。
  父亲在异姓人家的枕头上做了16年噩梦。
  16年是多长,就是不停地将荒地开垦,每一锄头都刨开一个世界,每一个锄头下,都有着“蜀国春秋”。
  锄头靶上如同蛇皮褪下,铁锄上有许多电焊的痕迹,每一块痕迹都带着父亲多舛的命运。
  父亲早晨赶着羊出去,羊在山上啃着草,羊啃着春天的草、夏天的树叶,秋天便有无数的雾包裹过来。
  那雾,穿在树木身上、穿在父亲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秋天,门前堆满了薪柴。
  秋天,剪下羊毛,做成羊毛毡。
 
  父亲,14岁开始耕犁。
  在地里来来回回,被牛牵着犁铧跑几里地。就这样,青春都在追牛和耕地上了。
  从海家垭口到老院子,地里的石头一摞一摞地抱出。
  也在那地里,挖出蛇蛋,挖出骨头。
  一辈子,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执掌犁铧,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和牛羊在一起。
  他的一生,风来时,吹着树,耳边仿佛有“千军万马”。
  父亲和继父斗争过,在地里石头相向,在家里菜刀横行;也被继父掐着脖子,差点阴阳相隔。
  父亲,有16年是生活在牛的叫声里。
 
  父亲像头牛。
  小时候,常骑在父亲脖子上,在老家称为“丫丫脖”。我和弟弟妹妹,就这样骑在父亲脖子上,坐在父亲的肩上长大。
  父亲的肩上,虽没有牛肩上的担子,却有一个家的责任。
  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
  三十多亩土地,有时栽种、收割都比别人慢,却不曾让地里的庄稼久等过。
  在海外,一到耕种的季节,风很大,一山接着一山刮。
  父亲总是走在前面,吹过的风最多,吃过的土最多,时常听见有人甩着鞭子,抽打着耕牛,也试图将那些土打落,而父亲没有。
  起早贪黑,沿着路,赶着太阳爬上山顶,又将太阳赶下山;赶走了太阳又接着赶星星,日复一日便是数年。
  在海外,做木匠,砌房子父亲不是最优秀的,而做一个父亲,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父亲却是优秀的。
  父亲,那么优秀,那么孤独。
 
  在海外,父亲没有闲暇的时光。
  记得自己之前写过一句:白天做梦,夜里偷闲,父亲则不同。
  天晴,就有忙不完的活,犁地、除粪……阴天,父亲披着油纸,从远处将那些薪柴背回来,也淋着雨去割草,父亲的背上,何止有薪柴、有背箩和草,更有雨水,有阴天和晴天。
  天晴或天阴,都阻挡不了父亲的脚步。
  夜晚,对于父亲来说,就是闭着眼睛在梦里思考生活。
  以前我在镇上读书,每周回去一次,下午放学后要走很长的路,到家已是七八点。
  回到家里,将炉火烧起,将水烧热,才会听到牛铃铛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时远时近,像隔着几个世纪;那距离,犹近犹远,而我们只是隔着一层黑色的帐幕。
  回到家,母亲炒菜、做饭,父亲喂牛羊,我们围着炉火,所有的面容都异常的清晰,又异常的模糊。
  吃完饭,时针已爬到一个新的高度。
  这些年,我周日到镇上,周五回家。
  一条路,走着走着就异常光滑。
  我从不曾未经允许就私自拿过别人的东西,就连掉在路边的核桃,种在路边的胡萝卜,都和我没有一丝的瓜葛。不是为了写清自己,而是父亲常说:“别人的东西,始终是别人的,不管那上面有没有刻着名字,它的主人都不是你”。
  在海外,时常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你说那东西是你家的,你咬一口,看看会不会出血。”
  我们家很少有纷争,童年时光就像一只在巢中的雏鸟,外面的世界刮风下雨,这里却是摇篮。
 
  父亲,从不说爱我,可惜演技不好,他的行为藏不住满满的关怀。
  父亲赶过马车,开过拖拉机,这些年买了车。他常说:牛大的字我们也不认识,所以才希望你们能多学点知识,以免留遗憾。
  在上学这条路上,父亲是执着的,那种信念是矢志不渝的。
  从六七岁开始,将我寄居在不同的亲戚家,连开家长会到场次数都很少,但我从不曾给我的父母丢过脸。
  小学时,考完试数天后,老师们通知时间去领一份成绩单,上面有全班所有人各科的分数,记得三年级时,我语文考了93分,数学考了98分,父亲花十五块钱给我买了一个卷笔刀,那个卷笔刀后面坏了,一直没舍得丢。
  饭会变质,而父爱不会。
 
  高尔基说:“父爱是一部震撼心灵的巨著,读懂了他,你就读懂了整个人生。”
  在威宁读高中时,学校是封闭的,却从未封住父亲的脚步。
  那时候,我无法很好的定义父亲,定义父爱。
  隔三岔五,门卫室就会收到父亲送来的水果、牛肉、鸡肉,父亲把爱藏在某种东西里,就像橘子皮,削开里面全部都是父爱。
  高一的时光是一条细细的线。
  那时候,我数学不好,是班上偏科最严重的学生,那些时光也是灰色的。
  写作和摄影,可以让我忘记一些痛苦,从2016年开始,有一些文字陆续变成铅字,印在报纸上、杂志上,或者公众号、网站上推出。
  父亲虽读不懂,却是欣慰的,每次带着那些书回家,父亲脸上都流露灿烂出的笑容。
  这些年,我在努力地读懂父亲,读懂父爱。
  这些年,阳光在地上发光、发烫,在水中如同珠宝般闪烁。
  门前的鸟儿,早晨叫、傍晚叫。
  而父亲,这些年越加安静,越加面临诸多的选择。
 
  高中毕业后,我到昆明求学,父母和姑父送我到昆明。
  在昆明的这段日子,与父亲的通话更多,父亲关心昆明的天气,时常问我昆明的花开得如何?
  也时常问我,滇池的水与草海的水,有何种区别?
  我在牛栏江源头,时常听到流水的声音。
  之前,有位四岁的儿童在牛栏江源头处走丢了,他父亲将寻人启事用泪水书写出来。
  在春城,冬天也有风紧的时候,风在树枝上发出呻吟,而我在诗里呻吟。
  有时周末出去,住在滇池旁的旅馆里,看见滇池将星星、月光收录,而当太阳升起,他们又消失而去,在新的夜里又会升起。
 
  2019年2月,父母去了福建。
  出门在外父亲话多了,要走的路也长了。
  至少在有生之年,父亲可以站在海边吹吹风,看看太阳从海中升起,然后阳光在水面曲折地延伸。
  父亲走时,将钥匙放在家里,而这扇门一直没有锁。
  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在乎身边的人和事,我出门后,总是觉得自己忘了关门,或者把钥匙锁在了家里,也时常会做梦,梦里多是儿时的场景。
  “父亲啊,你是一首深情的诗,我默默地读,泪轻轻地流。”
 
  杨绛先生在《将饮茶》中这样写道:“父亲一次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长吟:‘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我忽然发现我的父亲老了。”
  父亲去异乡,他带着高原的气息,并非如船舶般停泊。
  父亲的一生像云朵,没有故乡,从故乡到异乡,又从异乡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