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童年伙伴
作者:罗勇 时间:2019-04-12 阅读:295
我有两个最最要好的童年伙伴,一个叫文华,一个叫家国。
三人同岁,文华大我两天,我大家国两天。这个排列组合在我们三道河村一度传为奇谈,村里人爱拿我们仨说事,谁高谁壮,谁聪明谁笨拙。三个人呢,自小形影不离,脚跟脚地上树掏鸟下河捉鱼,家里有好吃好喝的,偷摸着给另外俩人拿,一个洋芋掰成三瓣同吃,一个桃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他咬一口,非要三人分享,心里才痛快。野地里看见其中一人,叫另外俩人的名字,那俩人必定从附近某个角落蹿出来,三人终日相伴,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三道河对岸的张家有两个粉嘟嘟的女孩,灿烂的阳光下,女孩像两只花蝴蝶,房前屋后翩翩飞舞,勾住了我们的目光。女孩清脆的笑声里,我们仨骑在大核桃树的枝丫上忙着宣誓主权,文华说张家大女儿是他老婆。我抢着说小女儿是我老婆。家国说话结巴,舌头老和话纠缠,等他表达清楚,河对岸可人的两个小女孩已经有了归属。落空的家国撅起嘴,眼里汪满水光,只等嘴一咧,眼泪的闸门打开,就要哇哇哭出声来。
我和文华见不得家国受委屈,怎么办呢,老婆不是洋芋桃子,可以分着吃。可家国没老婆不行啊,还是文华有办法,他说家国像他爷爷一样,当闲老人,两个儿子家随便住,我俩的老婆轮流给家国当老婆。家国噗地笑了,吹出很大的鼻涕泡,“我有两个老婆,你俩只有一个。”家国占了大便宜,我和文华却心甘情愿,由衷为家国高兴,他难过了,我们高兴不起来。
那时候,都以为我们仨会一起长大,一起成家,一起生儿育女,一起老一起死。我们对未来的憧憬里,三个人是携手前行缺一不可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到小学毕业,文华的爷爷和父亲在同一年里相继离世,家境一落千丈,文华辍学了,小小年纪就跟村里的大人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家国挖小煤窑的父亲,死在塌方的煤窑里,初中刚毕业,家国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我念完书考上公务员,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开始另一种之前从未憧憬过的生活,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十多年里,我们仨没有机会见面。每次逢年过节回老家,心心念念的想见他俩,精心准备好见面礼,心潮澎湃地设想见面的场景,想跟他俩一起聊聊小时候的事,走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玩玩小时候的游戏,累了,像小时候那样,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挤在狭小的床上呼呼大睡……每次都未能如愿。我公务冗繁身不由己,难得回一次老家。他俩四处漂泊,家里土地荒芜,房屋破败,一把锈蚀的大锁,锁住了我通往他俩的大门。只能在村里断断续续打捞有关他俩的零星消息:文华在工地上出工伤,左手报废,人残疾了,成家无望,至今单身,在深圳给人看大门。家国倒是成了家,接连生了四个女孩,因为超生,一心想生儿子的家国长年在外面逃避。留在村里的亲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告诉我他俩的联系方式,或者是,他俩不愿联系我,主动对我屏蔽他们的消息。
我站在三道河岸边的大核桃树下茫然失措。三道河还是当初的三道河,闪耀一河细碎的亮光,缓缓流淌。大核桃树依然是当初的大核桃树,树冠如盖,遮天蔽日。眼前浮现出我们仨骑在核桃树上,躲进浓密的树叶里呼喊张家姑娘的情景,你叫一声,我叫一声,把聒噪的知了吓得闭了声,欢笑伴随河水哗哗流向远方。如今,河对岸的张家老房子拆掉了,新建的几栋水泥房子,白花花的晃人眼睛,我分辨不出张家是哪一家,张家的两个姑娘不知去了哪里?
我有点怕回老家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成行。今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因急事非回去不可,顺嘴一打听,家国竟然回来了。顾不上手里的事,我急匆匆去找家国。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三岁左右的小孩,坐在墙根抽烟,蓬乱的头发里布满草屑和灰土,脸上的赘肉塌方似的往下垮,堆叠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他眼里充满戒备,一言不发瞪着我。
“我找家国。你是家国?你就是家国。家国!”我终于在他沧桑的眉间眼角找到家国曾经的影子。他似乎也刚认出我来,说你没什么变化,一点不老。老?我心里咯噔一下,暮气沉沉的老字,怎么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了?在见到家国之前,我没想过老跟我们有任何关系,童年往事还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我们只不过睡了一觉,做了一夜纷繁庞杂的梦。一个老字惊醒梦中人,睁开眼,发现已经物非人也非,我们确实老了。
更让我难过的是,家国叫我大叔,按辈份,他比我小一辈。小时候我故意逼他叫我大叔,他死活不叫,模仿大人的口吻装腔作势说:“少年叔侄为弟兄,别把你叫老了。”把我的乳名叫得又脆又响。我不习惯家国按辈份称呼我,说你叫我名字吧,像小时候一样,“少年叔侄为弟兄,可别把我叫老了。”家国局促地看着我,说那时候不懂事,没大没小的,大叔别跟我计较,辈份的事,乱不得。一时,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对我的恭谦在眼里弥漫,大雾一样,淹没了记忆里的家国。他笑笑说大叔,坐。我岔开话题问他,你孩子吗?他说不是,大姑娘家的,我外孙女,姑娘姑爷打工去了,把孩子扔给我。我一惊,四十出头的家国当外公了!有些称谓,必须具备相应的老态才能匹配,比如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称谓里布满蹒跚的沧桑。家国的老,是被外公这个颤巍巍的称谓拖累的吧。大家国两天的我,女儿今年十岁,读小学五年级。家国的手在胸口上擦了又擦,接过我递给他的烟,说人不比人同,花不比花红,大叔忙当官嘛,不能跟小老百姓比。
一时,不知该往哪聊,就说起文华来。这下,家国话多了,磕磕绊绊的舌头稍稍捋顺一些,他告诉我文华回来了。真是天大的喜讯。我拉家国一起去看文华,二十多年没见,三个童年伙伴的重逢,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家国的冰冷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大叔去吧,我不去,我跟他没往来了。原来,他和文华之间产生了隔阂。文华出工伤后获得一笔赔偿,有一年,家国的儿子在学校打伤同学,要赔偿对方,家国没钱,找文华借,文华不肯借给他,被逼无奈的家国只好借高利贷,至今没还清。家国说:“跟文华同岁的不是我,是钱。钱是长在他肋巴骨上的肉,捂霉了也舍不得花,支个大簸箕在院里晒呢。”
我不信家国的话,记忆里文华慷慨大方,大哥哥似的呵护我俩,见不得谁受委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告别家国,我往文华家赶。他家喂了两条凶猛的恶狗,撵着我疯狂扑叫。好半天,文华母亲探出头看看,慢悠悠过来拦住狗,说文华不在家。我说家国告诉我他回来了。文华母亲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下意识瞟一眼紧闭的房门,嗫嚅着说,回是回来了,又走了,没个家室的人,像风一样,待不住。显然,文华躲在屋里,故意不见我。家国说,文华怕人给他借钱,几乎不和村里人往来。我宁愿文华没认出我,把我当成找他借钱的人,这样心里好受一些。我想解释来意,文华母亲转身进屋,一阵门栓别门的响声清晰地传进我耳朵。
我心里的悲凉汹涌澎湃,撞击着胸腔。二十多年的时光,慢慢在我们之间堆砌成一道坚硬的墙,难以抗拒的命运巨擘,将我们安放到不同的人生轨道上,各自奔忙,再也不能重合到一起,同喜同悲。
离开文华家,我心有不甘,无论如何要亲眼看看文华,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我中途折返,一个挑粪的男人迎面而来,眉眼十分陌生。我退到路边让他,他退到路边让我。相持的瞬间,他左边空空荡荡的袖管告诉我,这人就是文华。与此同时,他认出了我,脸上的皱纹如同孔雀的屏,展开又合拢,合拢又展开,笑容在他脸上艰难地爬沟过坎。文华家国,我记忆深处的青葱少年,不由分说地老去了,而我呢,他们一时没认出来,也是因为老了么?我可能习惯了我的老,没有发现老和我相生相伴,没有发现我的老也和他俩的老一样,难以抗拒,不由分说!
和文华坐在路边抽烟聊天,文华坐得远远的,我挨近一寸,他挪远一尺,始终与我保持他觉得合适的距离。他说,刚挑过粪,怕熏着你。一时,又不知道聊什么,就聊家国。文华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铺满对家国的嫌恶,评价家国只用三个字:“黑良心!”连他的养老钱都想动。“他有老婆,儿女双全,我一个残疾人,将来谁管我,就指望那点拿命换来的钱养老。”我替家国辩解,是借,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嘛。“我不借。钱是我的老婆孩子,哪有拿老婆孩子借人的,我借他老婆孩子他干不干?”文华的声音里充满悲凉,似乎要哭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要哭的样子,眼里看不见半点泪光。生活的磨难,一点一滴淤积在他眼里,堵塞了泪水的通道,走投无路的泪水打道回府,默默地在他心里流淌。
我起身告别,和家国一样,文华没有留我喝杯茶,或者吃顿饭,哪怕虚情假意的客套都没有一句。转身的刹那间,堵在胸口的冰冷化成滂沱的眼泪,在我脸上奔涌。
走过山坳,文华在背后大叫一声:“罗三!”——罗三是我乳名。小时候,文华和家国总这么叫我,喊一声“罗三”,我应一声“哎”,义无反顾朝他俩飞奔而去。很多年很多年没人叫我的乳名,我以为他们都忘记了,再不会有人记得我的乳名,叫一声我的乳名。
我顾不上擦掉眼泪,惊喜地转过身,只等他再叫一声,就朝他飞奔而去。文华扛起扁担,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猎猎招展,他大声说:“你当官了,熟人多。请你给镇上的领导打打招呼,让我享受低保,我这条件,可以算五保户了。如果需要走后门找关系,我给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