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甘河沟的细节(节选)
作者:王近松 时间:2019-04-15 阅读:234
一
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常笑我说:“你们家甘河沟是不是水都干了?”其实在甘河沟,山泉从山里流淌出来,浇灌麦田,解决了一个村庄近千人和所有牲畜的饮水。山里流出来的水不需要回报,浇灌种子发芽,就意味着死去,而这种死去,也是种子重生的一种方法。
在甘河沟,车流不多,前几年村子最多的就是牛羊,以及能解决人们苦力,拉着洋芋、苞谷杆的马。赶马车的人站在马车里,总是显得很高大,这高大建立在河里那些石头上,那些石头静默无声,安静似乎就是每一颗石子一生的使命。
一个马夫赶着马走多久,太阳就跟着他走多久;月亮也如此,他们照着高大的事物,也同样照耀着微小的事物。一个核桃从树上落下,必然是脱去了外套,将核桃敲开,核桃米里有丰富的钙、磷、铁等微元素。在甘河沟时,母亲爱蒸苞谷饭,煮苦荞汤,熬红豆酸汤,虽没有山珍海味,每次想起,味蕾就如同打开一扇窗子,风势不可挡。
二
在这小小的村庄里生活二十年,村庄里大户小户的人家却记得清清楚楚,给我一张纸,一支笔,闭着眼睛也能将村庄的大体坐标画下来。故乡不富,有时无奈时,也对着天空乱骂一遭,而别人却不能随便地说。
以前村里有个现象,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这是一味良药,能医治夜里的孤独。草籽种在地里,有些人家去年的牛草不够。某个夜里下着小雨,第二天再去看,那片人工种的青草就有一大片不在,像被老鼠一夜啃了似的。
大清早,就听见有人在叫骂,没有对象,就凭空地想到什么,就骂什么?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理解:一个农人的骂声是情有可原的,他们习惯那种原始的生活,也尊重自己的劳动果实。也许没有高学历,甚至有一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将“春分”“谷雨”算得清清楚楚,庄稼何时种,何时收,一半靠人,一半靠天。随着“三农”政策的落实,甘河沟农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而十多年前的那些现象,就像那些曾经种上草地的庄稼,已经被钢筋水泥压在地下。
三
十年前,洋芋还是甘河沟的支柱性经济作物。在甘河沟许多普通的农民家,多则种四五十亩,最少的也种个二三十亩。正月初十左右,有一些性子急的人家就开始带着家人陆续种地,牛在前面,人在后面。每年耕种时节,大家都期待着天阴,每年二三月份是西凉山风最盛行的时候。哪里是在种洋芋啊,人们将大大小小飞扬的尘埃都种下了,而到了秋天,满地的青草将这些沙子摁住,生怕山水将泥土带走。春耕时,嘴巴、耳朵收集了不少尘埃,到了秋收时就可以将洋芋用来炒着吃、炸着吃,闲下来时,人们还习惯将洋芋煮熟后,放在火上烤着吃。
经年下来,我们发现泥土是有味道的。也有人希望天晴,天阴的日子,带着孩子的妇女就忙着去哄孩子,那孩子一哭,感觉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洋芋虽说是支柱性经济作物,要顺利地收起也并非那么容易,种下去还要锄草、施肥,每一道手续听起来都很有诗意,等落实起来,不知有多少汗水随之被埋下。那些汗水滴下去,在若干年后或许就变成底下的阴河,常年涌动着。
四
在甘河沟那些年,我觉得时光是最美好的。秋天时各家将洋芋收到房前屋后,挖一个凹下去四五十公分的坑,将种在各地的洋芋集中在一起,好比将一些尸体埋在一起。
有些家底好点的,就把洋芋押到过年后,有些则在年前就将洋芋卖完。儿时我们最喜欢装洋芋,第二天谁家要装洋芋,头天晚上就站在沟的这边朝着沟的那边喊,这些话不仅是喊给活着的人听,也在告慰那些埋葬在底下的灵魂。
第二天,大家都带着撮箕而来,同来的还有那些被大人们唤为“狗儿”的孩子。刚来时,还会拉扯着口袋,到一半多的时候,就在那些装好的袋子上跳来跳去。也喜欢七八个人在一起玩剪刀石头布,喜欢捉迷藏,躲在一棵树后面,将身体藏住,灵魂就与树同在。装洋芋的人家,也会如逢年过节一样,桌上摆着十多个菜,最先吃到这些菜的,是七八岁的孩子。
五
在甘河沟,下雨就像一场游戏。这些年在外面,一下雨就打伞,而在甘河沟那段时间,雨滴落下来,在叶子上像一颗颗的珍珠。在地里割草、施肥时天空下起雨,那雨从高处下来,舍弃高空的梦想,在低处慰藉贫瘠的土地。雨滴落下来,要么一张胶纸护住头部;要么扯三两片瓜叶,能在田间清晰听雨的各种唏嘘声。雨后,大地被清洗,散发着清香,那清香不像我们洗衣服后那种来自化学物质的香味,那味道干净、让人回味。
在甘河沟那些年,我知道雨声是怎样的,而从甘河沟走出来的日子,夜里下雨也不知,早晨起来,只见低洼处还有昨夜下雨的痕迹。雨声也越来越模糊。生活在城市,就连蛙声也很难听到,生活在郊区,夜里还有蛙鸣、犬吠,而居住在城中,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它们已经将我们抛弃。
我总希望下雨的时候,还能像儿时那样站在雨中淋淋雨,洗洗身上的戾气,洗洗浮躁的心。这些年,一下雨就想找个地方躲雨,害怕随身的手机,以及小额的钱被淋湿,这些年我好像越来越懦弱,就连淋雨的勇气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