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5

　　最近，木老师突然滴酒不沾，一改随意邋遢的形象，洁净的白色夹克异常显眼。究竟是什么让木老师把和命同等重要的酒都戒了，而且戒得如此彻底，人们大为新奇，围在一起七嘴八舌。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也不知道木老师变化的具体缘由。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想，无论如何，木老师最近心情很好这是确切的。究竟是什么让木老师变得如此彻底，那得从他来我家那天说起。

　　前些日子，木老师来我家，身上的夹克犹如雨水洗涤后的鹅毛，洁白鲜艳。头发梳得铮亮，浓烈的香气招蜂引蝶。以往，木老师每次来家时身上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迈着踉跄的八字步。这一次，他身上没有一点酒气。和我们简单寒暄后，木老师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这和他以往喝酒后唾沫横飞，侃侃而谈的风采大相庭径。

　　父亲知道木老师有难言之隐，便主动询问他。这反而加促了木老师的紧张感，他使劲地啃咂着香烟，几度欲言又止。大脑反复加工的话语犹如滴落的砂石堵塞在口腔里，将木老师两腮鼓涨得通红。万般无奈之下，木老师不得不将戒酒的决心暂放下来，示意我倒些酒给他。木老师的紧张感随着一盅酒下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往外冒出的热气。他开始侃侃而谈，变得强势，容不得别人插上一个字。

　　木老师说，前些日子，有人给他介绍一位据说离异的中年女人。初次见面，女人说很喜欢他，特别是他说话和微笑的样子。女人的表白似一滴甘露流进木老师早已干裂的心房，瞬间浇灌出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这样的幸福像一束闪电，抽得木老师全身发颤，头脑一片空白。傍晚，媒人做贼似的把木老师拉到一旁，说女人同意和他结婚，只是三个孩子尚未成年，希望木老师能和她一起照顾孩子们。媒人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钉耙抓进木老师心里，将心里的春天挠成一片狼藉。木老师无所适从，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媒人鼓着一对三角眼，冷笑着说，来女人家中提亲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时间可不等人。几番挣扎下，木老师最终答应女人的条件——出八万元给三个孩子。木老师说，近些日子，女人时常联系他，说又有几家托媒人来提亲，但她统统都拒之不见，全心全意地等候着他。说到这里，木老师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豪。

　　那天下午，我和木老师交谈很久，都是关于他相亲的事情。我试图向他说些我的看法，但都被一一回绝了。木老师说，我已经四十几岁了，清锅冷灶的日子过怕了。二十来年，我的标准一年一年地降低，到如今，只图冬天里有个人抱着取暖，吃饭时有个人做伴便知足了。

　　当木老师支吾着开口借钱，我考虑许久，拒绝了他的请求。向学生借钱被拒，这深深挫伤了本就不轻易求人的木老师。他沉默不语，慢慢地推开门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中。

　　看着木老师渐渐被夜色吞噬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脑中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初见他的情景。那时候，我刚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开学第一天，熊老师便走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熊老师走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熊老师修好最后一张课桌后提着斧头缓缓地离开了学校。熊老师走后，我像失去庇护的羔羊，突然畏惧起来，惶恐地穿行在校园里。整个小学一年级，熊老师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这和我严厉的父亲天差地别。我不知道熊老师为何就不教书，后来才知道是因家中缺粮而外出务工了。

　　那时的乡村小学，教师都是临时找来代课的，更换频繁，熊老师不过是其中一员。父亲做代课老师的十几年，一家人仅在温饱线上挣扎。我读中学时，家中甚至拿不出两块钱的午餐费。初中三年，我几乎不吃午餐，十七岁的身体因缺乏营养不足一米五。代课老师领着每月十几元的补贴，艰难度日。部分老师因生活难以为继，纷纷离开了学校，另谋生路。在仅剩的几位老师快撑不下去的情况下，校长只好倡议每位学生秋收后送十斤玉米帮助老师度过难关。就算这样，老师们依然过得异常艰难。迫于生计，部分老师放假便去挖煤，有些一去不回。他们的遗体最终以什么样的表情，姿势定格在什么角落，至今无人知道。

　　熊老师走后第二天，木老师便来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梳着时髦的中分头，迈着标志性的八字步，朝气蓬勃地走在泥巴操场上，有力的脚步踩起阵阵灰尘。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一直因个子矮小长期占据第一排座位。四年里，木老师横飞四溅的唾沫时常打湿我仰望着他的脸。木老师字写得很漂亮，教案本上工整的字迹让我赏心悦目。我至今喜爱书法，这或多或少和木老师有所关系吧。木老师那件标志性的夹克，四年间从灰色穿成白色。每逢雨天，木老师便将课本小心翼翼塞进衣服内，再拉上拉链。雨大的天气，木老师一进教室，雨水便顺着“人”字形的头发滴落下来。无论身上怎样湿透，木老师怀里的书却始终干燥。

　　因为没有固定教室，几年里木老师带领我们辗转几个地方。临时教室大都选在房子相对较大的人家，没有房租，老百姓也从不提及，反而以此为荣。木老师和大多数老师一样，平时上课，周末挖煤，一直到后来转正为正式教师才终止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木老师的付出，我们自然看在眼里，农忙时节便商量着去帮忙收玉米、挖洋芋。木老师喜欢到学生家中做客，并享受着家长们的尊敬。对于村中少有的文化人，孩子们的老师，家长自然好酒好菜招待，生怕有所怠慢。

　　那时候，木老师是学校里年龄最小的老师，唯一的单身青年。恐怕连他也想不到，从任代课老师那天起，他一单便单到现在。他教书育人，解救了一批一批的山里孩子，却始终拯救不了自己。曾经的学生大多结婚生子，而年过四十的他却至今孤身一人。

　　借钱被拒后，木老师再没有来过我家，再见他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木老师踉跄着朝我走来，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味，标志的八字步内斜得更厉害了。酒精将他拉回到从前邋遢的样子，长发覆耳，衣裳不振。

　　那天夜晚，木老谈起他相亲的事情。

　　据木老师说，他从我家中回去后贷款凑足八万元付给女人。回来便一头扎进房里，把里外装修一通，就等着女人进门了。谁知女人拿到钱后消失无踪。竹篮打水，木老师成了周边人的笑柄。人们走过他的新房，总要打趣一番才肯离去。新房的石墙挡不住人们的唇枪舌剑，学校成了木老师唯一的避风港。木老师说，他相亲失败后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去。对于爱情，得之他幸，失之他命，教书是一生初心所在，再苦再累，无怨无悔。

　　世上哪有密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流言如潮水般漫过围墙，灌满学校每一个角落，木老师再也无法逃避了。

　　听父亲说，人们的流言蜚语传入校园后，木老师再也无法安心上课，少数调皮的学生开始顶撞他。一次家长会上，部分家长将孩子成绩不理想，抽烟酗酒，打架斗殴的种种劣迹归咎于木老师。木老师虽爱喝酒，但都在课外，也从未耽误上课。多年来，木老师兢兢业业，所教的班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学生顶撞，家长责备，使木老师彻底陷入恐惧之中。他第一次感到那些曾经的尊重已成过往。他开始悔恨起来，假如不去相亲；假如不去认识那无耻的女人，就不会有往后的遭遇。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突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撞进车灯光里。我认出来了，是喝醉的木老师。我停下车将木老师扶到车上，酒气瞬间弥漫车里。木老师趴在中控台上，嘴里喃喃自语，低声抽泣。眼泪像烈日暴晒下的松脂沿着皴裂的脸庞滚落下来。他定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哽咽着喃喃自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