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源或野马坝
作者:觉俄卡如 时间:2019-05-31 阅读:277
一
千里乌江,从盐仓镇营洞村石缸洞喷涌而出,往下,是炉山镇,再往下,是东风镇,在东风镇,愉快地接纳拱桥小河和拖洛小河后,便往大湾、二塘、猴场……奔涌而去,朝滚滚长江奔涌而去, 向浩瀚海洋奔涌而去。
一路前行,一路结伴,一路壮大力量,演绎成为一股磅礴的力量,壮大成为一个浩瀚的海洋。每一滴水,都是一个海洋,每一个海洋,都有一滴水。一条溪水,抵达江河,到底要冲破多少艰难险阻,我不得而知;一条江河,抵达海洋,终究要拒绝多少挽留或羁绊,我也一无所晓。
这些我们不知道的情节,暂且留给自然的山水去解读吧;这些我们不懂得的篇章,也留给岁月的风雨去翻阅吧。
从江河奔涌的思绪中回来,回到悠悠的乌江源头,回到忙忙碌碌的尘世中,让每一个日子都像一朵朵绽放的鲜花,芳香扑鼻,氤氲温馨。
二
在乌江源头,放眼一望,近处是三五块人为的石碑,七八棵绿色的树木,和一个矮小的亭子,远处是高入云天起伏连绵的山峦,再远处也是苍苍茫茫的乌蒙大山,还有许多虚无缥缈的云雾,成群结队的笨石,一个接一个的村庄,一个一个的人,数百或数千年的悠远时光,以及时光里发生的过往。
过往或许不遥远,或许只不过数百年时光而已。然而,曾经辉煌的乌撒,已成为过去的历史;曾经热闹的盐仓府;也灰飞烟灭。眼前,威宁熠熠生辉,生机勃发。滚滚长江东逝水,这是时代的潮流,也是历史的选择,任凭谁也阻挡不了。
乌江源头,撒豆成兵的传说,在百草坪被演绎成了一群站立在草地上的石头,任凭高原的风吹来吹去,任凭高原的雨淋来淋去,依旧沉默不语。
数百年前的那场伤心欲绝的战事,或许在飞速发展的历史潮流中,早已湮灭了记忆。除了文化学者在历史的典籍里偶尔翻看一眼之外,现在的人们,或许没有谁还在意曾经的过往。
但不得不承认,失败是失败者的耻辱,胜利是胜利者的骄傲。江山大义面前,有时血腥的杀戮是一种必然,战争也是一种必然。
如今,百草坪上,那些曾经空空的山顶,华能乌江源风电场的大风车,在呼呼旋转,转出的不只一片新风景,还有威宁新能源的精彩篇章。
千万年前的百草坪依旧在,千万年前的人早已不在。在神奇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与卑微,生命的短暂与脆弱,显而易见。
一粒尘埃,或许高过生命;一滴雨水,或许长过时间。
三
乌江源头,一个个村庄,像一个个标点,躺在时光的怀抱中,兀自悲欣交集,兀自花开花落,已数百年,或数千年。
最先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的,或许是一阵风,一群飞禽走兽,一颗树种,一粒雨点。
太阳或许是那时的太阳,月亮也是,风也是。
人类的停留,或许稍晚一些。
而我的祖先抵达这片地域,草海湖畔,乌江源头,不过五六百年的时光。
他们是逃荒躲难,抑或是寻找更好的生存地,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已经在这个世上生存了40多年。
40余年时光,不短也不长。但40年的风雨霜雪,却记忆犹新。
哲人说,厚重苍茫的不只江山,还有历史。
诗人言,枝繁叶茂的不只林木,还有家族。
这样说来,即便我这一生,可以遗忘许多村庄,乌江源头,这个叫团结或野马坝的村庄,无论如何,我都忘却不了。
这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成长地。我的第一声啼哭留在这里,我的第一眼世界存在这里,我的第一口吮吸淌在这里,我饥饿而单纯的童年藏在这里,我中小学的九年时光停在这里,我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的十多年生涯也留存在这里。至今,顶风雨冒严寒抑或忍饥挨饿求学的日子,依旧鲜活在记忆里。
不只我。爸爸出生在这里,也长眠在这里。爸爸的爸爸出生在这里,也长眠在这里。爷爷的爷爷出生在这里,也长眠在这里。未来有一天,我也将躺进这片土地上的某个角落,从此不再过问红尘,欲望的虫子,不再无休止地蠕动。
野马坝不美,但这是养人的村庄。一座房子,或许是一生的追求;一块土地,足够一生耕耘;一片庄稼,足以养活一家。野马坝不大,但也是埋人的土地。一抔黄土,终究掩埋一生,一生顺利也罢,倒霉也好,普通也罢,伟岸也好。
四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野马坝在一场大雪中一片洁白。一场大雪,覆盖了村庄,却掩盖不了村庄的贫穷。
那个黄昏,十九岁的父亲从百草坪山麓挖煤炭回来。一声啼哭,或一个酣睡样,让劳累不堪的父亲,获得了一阵阵喜悦。
我是父母亲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到来或许是一个错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尽管那时,贫穷不是一家人的贫穷,饥饿也不是一家人的饥饿。
彼时,大地空空荡荡,村庄在喊饿,白雪填饱不了肚子。
即便如此,许多人在神灵的召唤下,接二连三地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村庄在一场沉睡中醒来,每一位母亲都充满疼痛后的喜悦。
五
贫穷一度是村庄的代名词,落后也是,愚昧也是,偏远也是。
村庄一度很乱。打架斗殴经常发生,偷牛盗马不时上演。
那个春天,村里的耕牛,隔三差五被偷走,一度春耕成为最大的问题。
那个秋天,家里喂养的大黑牛,被盗贼撬开石墙偷走。绝望挂满了父亲的脸,愤懑充满了父亲的心。
许多年之后,我想,那一刻,假若父亲遇到盗贼,他一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抽出,像逢年过节杀猪一样。
六
一度,村庄里,土地不够种,粮食不够吃。
饥饿站在村口,睁大眼睛,充满贪婪。
那时候,不发达是社会的顽疾,打工一词还没有在村庄流传。
于是,毁林开荒成为常态,乱砍滥伐成为生活。有的人家,为了争夺一个地角,甚至把吵吵闹闹演绎成为头破血流。
一座座山光秃了,意想不到发生了。村西口的山泉,一口接着一口干枯了。
有限的土地,村庄人依旧没有种出幸福来。
七
时代开始快速发展。打工开始在村庄流行。
首先是村庄里的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更耐不住清贫,纷纷选择外出,或去北上广,或去闽浙深;接着青年夫妻外出,丢下年幼的孩子,有的甚至举家外出。
远方很远,但他们不怕远;都市很喧嚣,但他们不怕热与闹。为了让空空的口袋,更加鼓起来,他们进厂上班,不分白天黑夜,无论春夏秋冬。
终于,他们丢下曾经赖以生存的土地。
如今,村庄里,曾经洋芋茂盛玉米葳蕤的土地,有的已经流转给合作社,有的已经栽上经果林,有的荒草正在疯长,一如我荒芜多年的青春时光,空白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迷茫和失落也是一种。
八
青壮年离开后,村庄开始空空荡荡。老人和孩子,守着三五只鸡鸭,两三片土地,和夜晚的狗叫,开始打发时光。
那个春天,远在异乡打工的青年张三,把生命葬送在了一片水域。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成为他从故乡到异乡的最后归宿。亲人悲痛欲绝,流下再多的眼泪,终究无济于事。
那个冬天,村庄里的几位老人走了。他们走的时候,远方的孩子正在赶往家的路上,悲痛堆在每一位帮忙的亲朋脸上。
终于,冷冷清清的村庄,凄凄惨惨的村庄,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开始迎来了一个春天,一个花满枝桠的春天。
九
那个秋天,孤独与寂寞一度占据了我的生活。风从远方来,吹刮一阵之后,又到远方去。徘徊又徘徊在乌江源头的田野,我两手空空,握不到一片金黄,除了迷茫与痛苦,我什么也没有。
那时候,天空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大地不知道我脸上的痛。那时候,我以为今生今世,注定再也遇不到爱,也遇不到幸福了。
那时候,村庄在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中泥泥泞泞,放牧在百草坪的羊群或马匹,似乎感受到寒冷已经从远方赶来。裹紧身上的羊毛毡,牧羊人开始盘算冬天牲畜的温暖。
那时候,乌江源头,小黑煤窑泛滥成灾。小弟的意外死亡,令父母亲伤心欲绝,兄弟姊妹悲痛万分。
我一度被失恋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双重夹击。
伫立乌江源头,世风吹大了我的茫然,俗雨淋湿了我的梦想。我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
世界没有我,依然是世界。我没有我自己,我就没有世界。怀揣巨大的伤痛,我从一蹶不振开始振作起来。许多个秋天之后,我又遇到了幸福。
其实,这个世界美好无处不在,这个人间幸福遍地。只是许多时候,我们沉溺在自以为是的思维中,没有走出来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比起村庄的鳏寡孤独,我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或许幸福,时时都伸手可触。只是许多时候,我们欲望的天空,太高了而已。
十
把目光再次投向村庄的过往。
那时,村庄不通电,微弱的煤油灯,始终点亮不了山村的黑夜;村庄也不通水,肩挑背背是一种必须的生活。一口古井,默默地喂养着一村人的生活。
当村民们集资出钱,把电和水拉通的时候,劳累了几个世纪的石磨,终于躺在屋檐下休息了,曾经摇摇晃晃的水桶,也默默地靠在了屋子的一角。
当移动联通电信信号覆盖山村的时候,站在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瞬间就接到了来自远方的电波。
如今,村庄的路,雨天的泥泥泞泞已不在,柏油路穿村而过,水泥路即将联通家家户户。土墙房茅草屋早已了无踪影,矗立眼前的是一栋栋贵州新民居,甚至还有几栋小别墅。那条从村庄通往百草坪的弯弯山路,也变成了水泥路。
伴随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村庄注定越来越美丽,日子越来越甜蜜。
十一
年轻的时候,我们拼命都想走出村庄、走出大山的怀抱。那时候,总以为大山之外的远方,有诗和梦想。
我们冷落盛开在山野的花朵,讨厌无休止的蝉鸣,蹁跹的鸟影,生长在田野里的洋芋和玉米。
于是,我们风雨前程走向远方,我们风雨无阻追寻梦想。远方有高楼大厦,远方有车水马龙,远方还有灯红酒绿。
有的走进工厂,有的来到车间,有的端上了铁饭碗。
红尘滚滚,我们一路摸爬滚打。
在异乡,当皱纹爬满脸孔,当沧桑堆满心灵的时候,乡村的灯火,又一次照亮迷惘的双眼;乡村的庄稼、山峦、花草树木,又一次占据了心灵的田野。
或许,即便这一生浪迹天涯,故乡终究在心里不曾遗忘。故乡在,仿佛一切都在。
人生或许是一个圆,我们从起点出发,绕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