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野马坝
作者:觉俄卡如 时间:2019-06-18 阅读:213
一
野马坝不大,在祖国的版图里,简直毫不起眼,似乎可有可无。
野马坝不小,在时光的轮回中,敞开胸怀,接纳着数百户人家的晨钟暮鼓,接纳着自然的风雨霜雪,以及鸟雀的闲言碎语,草木的欣荣衰枯,和人间的喜怒哀乐。
野马坝是一个村庄,在乌江源头。
这些日子里,风从野马坝吹来,不断地带来了家乡的气息,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是土生土长的野马坝人,走过的四十多年人生岁月里,有三十多年时光,几乎天天日日都是在野马坝度过的。
野马坝注定是生命里不可忘却的村庄。即便如今在所谓的城市安居乐业了,我依旧忘不了野马坝,忘不了野马坝的四季,忘不了野马坝的人和物,以及我在野马坝里走过的人生时光。
二
冬去后,在野马坝,一阵春风吹来,村庄房前屋后的桃树,率先把娇羞的心事,一览无余地吐露出来。这粉红的桃花,一度轻而易举便成为我对爱情的向往;接着洁白的梨花,粉白的苹果花,把村庄盛开在一朵朵花里,惹得一群群蜂蝶,在花丛中飞舞嬉戏,快乐得忘乎所已,高兴得忘了时间的流逝,春光的短暂。
春天的野马坝,沉寂了一冬的土地,开始以崭新的面目,迎接时令的到来。栽洋芋,种苞谷,一场场农事,在春风的浅吟低唱中,先后闪亮登场,成为野马坝春天的主角。田野是最好的舞台,农人、耕牛、种子、肥料是最好的演员。剧情是否引人入胜,就看一粒粒迫不及待地钻进土里的洋芋或苞谷种,会不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冒出希望之绿,长出幸福之果。
野马坝的春天,春雨总是姗姗来迟。一粒粒躺在土里的种子,常常喊渴。毕竟,有了阳光之后,雨水便决定着种子的发芽,嫩苗的长势。有时,一场意料之外的倒春寒,也让野马坝人心疼不已。
对春雨的渴盼,是野马人最大的心愿。
那个春天,春雨迟迟不来。无奈之下,野马坝人到大坟梁子脚,举行宰羊祈雨仪式。也是奇了怪了,羊肉还未分完,雨就劈头盖脸地从天空倒下来。
当然,在春天,在野马坝,除了梨花开桃花落,除了忙忙碌碌的农事,劳作之余,大家也有意无意地种人。于是人口逐渐增多,于是村庄逐渐拥挤,于是毁林开荒,把庄稼从山脚种到山顶。然而无论如何,在有限的土地里,野马坝人终究没法种出过多的幸福来。
也并非一无所有。那时侯,在野马坝,村庄的一声声鸟鸣,是耳畔最美的天籁;眼前的一幅幅劳作场景,构成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一度,温饱和温暧是野马坝人最大的追求。彼时,饥饿像一只狼,常常蹲在村口,贪婪地盯着忙碌劳累的人们。彼时,偶尔吃上一顿面条或大米饭,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回望历史,物质的匮乏,其实不只是一代人的记忆。20世纪60、70、80年代的饥饿,许多人至今记忆犹新,忘却不了。
如今,我离开土地行走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一转眼,已有数十年。数十年间,有过迷茫,有过清醒;有过失落,有过收获;有过惆怅,有过欢喜。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城市的喧嚣与忙碌,向往野马坝的安宁与寂静。
如今,温饱已不是问题,如何吃才健康和营养却是最大的问题。当鸡鸭鱼肉想吃就可以吃之时,我越来越怀念童年里野马坝的苞谷饭红豆酸菜汤,菜园里的白菜青菜豌豆,以及洋芋包谷喂养的老腊肉的味道。
不止这些。
在野马坝,总有一些梦想,恰好在四季的交替中,完美演绎成为现实,开花结果。也有一些欲望,在贪婪中灰飞烟灭,成为无法完成的人生答卷。
且不论它,任凭风去。很多时侯,在野马坝,我们自以为是的人类,还不如一粒尘埃高大,一棵小草坚强,一个个生命的陡然消逝,就是最好的说明。
三
野马坝的夏天,田野与山川交相辉映,浓绿浅绿淡绿深绿碧绿,各种层次的绿色撞入眼帘,构成了一首首旋律激扬的歌,每一个音符,总是那么扣人心弦,让人欲罢不能。地里的每一棵苞谷或洋芋,山里的每一棵草木,都充满着蓬勃的力量,一种拔节不由从心头升起。锄禾日当午是这个季节最美的风景。太阳的热情,与风的抚慰,让汗滴禾下土,更有了形而上的哲学色彩。这时侯,野马坝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顶风冒雨。
生命在这个季节,最为张扬。阳光的热情无与伦比。耐不住寂寞的蝉,常常在山野间开演唱会。你方还未唱罢,我方赶紧登场,仿佛要比个高低,争个输赢。清早或黄昏,玉米在地里拔节的声音,总会抵达耳膜。看着庄稼长势良好丰收在望,野马人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在夏天,在野马坝,一场接一场的大中雨,甚至暴雨,一阵接一阵的大中风,甚至暴风,总会无情地把野马坝人的希望变成失望。这时侯,野马坝人除了叹息,便是抓紧时间,弥补季节造成的损失,他们总是坚信,天去天来补。
夏天的野马坝,一些生命总会随着时光的到来而降临,也有一些生命伴随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不见了。事实上,四季的轮回中,除了宇宙间看上去一成不变的太阳、月亮,人间时时在变化,野马坝也不例外。
四
秋天,在野马坝,一场接一场连连绵绵的秋雨,总会不期而至,仿佛把整个野马坝人的心也淋得湿漉漉的。放眼望去,站在田野的玉米,因此而心事重重,甚至泪流满面。云层原重,远山苍茫,雨雾迷濛,这时侯,野马坝人常常感叹,长久这样下去,苞谷将烂在地里了,躲在地里的洋芋,倒是不怕风雨的侵袭,头上却也杂草丛生。
渴望阳光,渴望天晴,成为这个季节最大的期盼。丰收与廉收,全部掌握在气侯的手里。只有阳光,没有雨,希望总是会干枯,只有雨,没有阳光,命运总会发霉。
在秋天,在野马坝,收割玉米与开挖洋芋,是最幸福的农事。特别是晴朗的夜,一轮明月在夜空中慢慢转动,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夜幕下,月光下,总是能听见镰刀与苞谷杆的细语。第二天一早,但见昨日白天还齐刷刷站立田野的王米林,已变成一个个玉米堆。待到下午或黄昏,玉米堆在野马坝人的劳动下,又变成了一个个草垛,开始七八个十来个抱成一团,站在秋日里风干,静静地回忆曾经的青枝绿叶。
生长在地下的洋芋,须躬身挥锄挖开土堆,一个个浑圆的果实,方才可见。这时侯,尽管地里杂草丛生,分不清洋芋长在哪里,勤劳的野马坝人,依旧凭借感觉,可以清楚地认识到从那儿下锄,才不至于把洋芋挖破。
在野马坝,离土地最近,也离生命最近的洋芋,模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是救命养命的粮食作物,曾以一种香喷喷的味道,喂饱了我饥饿的幼年、童年,喂壮了我的青年,喂老了我的中年,还将喂养我许多年。
我曾想,如果我是一粒洋芋,我一定长在村庄的土里,让青春拨节,让生命蓬勃。我绝不学多情的鸟儿,也不学自以为是的风。从土里来,到土里去,像洋芋一样,一生都保持纯朴真实的本色。
生命的馨香,其实无需自吹自擂。比如这洋芋,与火与油与水相遇后,注定演译成为一场场幸福。
野马坝的秋天,还有什么比谈起庄稼丰收让人们更欣喜呢?
五
冬天的野马坝,田野空旷箫索。每望一眼,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不由从心头升起。
这时侯,野马坝真象野马坝,成群的牛马羊,常常在秋收后的田野,啃噬衰草,啃噬树叶,啃噬阳光,啃噬生命。
在野马坝,进入腊月,圈舍里的年猪,一天比一天肥,一日比一日壮。年关将近,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记忆中,吃杀猪饭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常常,早上到大爷家吃午饭,下午到三爷家吃晚饭;常常,今天去东家吃了,明天又去西家吃,吃得油嘴滑舌。而今,大家都忙忙碌碌,能够安心坐下来,大吃特吃杀猪饭的日子已然不多。
冬天里的野马坝,过年也是最有趣的事儿。年前几天,是每一位父母亲最忙碌的日子。父亲忙于上街置办年货,母亲忙于做豆腐熬黄粑。炸酥肉、煮猪头,等等,一样都不少。年夜饭总是无端的丰盛,就连平时吃残汤剩水吃屎的狗,都吃上了肥肥的肉片,白白的米饭。
赶花场也是年里的一大乐趣。这是青年人的专场。过年这几天,村里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常常吸引异村的男孩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村里的少男,也三五成群地跟在异村少女的后面。唱山歌是最好的表达。在花场里,一些爱情的花朵,总是悄然绽放,待到来年的时侯,已在枝头结果。这已是多年前野马坝年的风景了,如今伴随打工潮的兴起,年味再也没有这样浓,这样的景象再也看不到。
荡秋千也是年里少不了的热闹。这里暂且不提它。
无论如何,在时光的流走中,终究,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总是在意料之中不期而至,掩埋了村庄的过往,人间这一年的悲喜离愁。瑞雪兆丰年,寨老逢人便说。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野马坝在季节更替中,悄然绽放,一些美好的事物,随后生机勃勃,硕果累累。
六
野马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
四周高山围绕,村里坝子宽阔,地里盛产洋芋苞谷,一条通村柏油路,从镇上蜿蜒飘来,又向一个叫娱满的村庄飘去,在这条油路的中段,另一条通村油路,又向一个叫柳坪的村庄爬去,村里数百户人家,就这么随意酒落在这两条路的两旁。
这是现在的野马坝。
曾经的的野马坎,山上野草葳蕤,林木高大茂盛,曾有虎狼出没,寨里人烟稀少,溪水潺潺,鸡犬相闻。
如今的野马坝,山上树木稀疏矮小,虎狼的影子数十年不见,倒是寨里,树木高大,盛夏时节,远远望去,村庄仿佛长在森林里。
现如今,野马坝人不种地,就打工,不打工,就牧羊,正在多措并举,奋力奔向小康,圆自己的幸福梦。
振兴乡村战略的实施,相信野马坝越来越美,野马坝人日子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甜。
七
这个村庄为什么叫野马坝?
野马坝之名,与历史上的乌撒或盐仓府有关。盐仓府是明清时代的一个土司府。传说野马坝是盐仓府家牧马的坝子。这个说法真实性很大。在野马坝的几大山丫口,曾有高丈余,宽数尺的石墙。战马归来,便放进野马坝,任其吃喝。其时野马坝青草茂盛,溪水横流,恰是放马的好场所。一说,母马放进野马坝,再次见到的时侯,身旁便多了一个小马驹。
仅此而已。或许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