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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3

心里有鬼(下)

作者:罗勇 时间:2019-07-23 阅读:214


 五
 
  李大发的儿子死得极其蹊跷。
  他买了台挖机跟着父亲干,拆房子建房子,离不开挖机。这些年,他的挖机几乎没停止过咆哮,一台挖机咆哮成两台三台,到现在,已经咆哮出一个实力雄厚的工程队。他不开挖机了,拿个对讲机,呜哩哇啦指挥开挖机的人,变成李总了。
  那天傍晚,一台挖机的大爪子刚对准一座坟头,哐啷一声,爪子僵住了,机器喷出一团浓烟,放几个瞎屁,彻底罢工了。父亲催着赶进度,李总重新调来一台挖机,爪子刚举起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都是新家伙,这么不经事?李总很奇怪,放工人回家,他踮起脚,打开挖机引擎盖查找故障,头刚伸进机仓,引擎盖轰然砸下来,盖口猛地切在他脖子上。引擎盖反弹回去,恢复成掀开的样子,李总的腿游泳似的猛蹬几下,僵直不动了。第二天工人来上工,李总还扒在挖机上检修,李总脾气不好,工人不敢上前打扰他。一个小时过去,李总没下来,两个小时过去,李总姿势没变一下。用对讲机喊他,不答应。跑过去一看,李总的身体硬得像一块钢板。
  李大发结过三次婚,却只培育出一个儿子,风风火火的李大发从此断了后,守着一堆新房子的钥匙和银行卡无人托付。张忠善和李大发不是一类人,却有很多同病相怜的地方,他不敢细想,这事对李大发的打击有多大。他赶到李总的灵堂,不见李大发,说昏过去了,在医院抢救。他去给李总烧纸,遗像上的李总,眼睛好像转了一下,死死盯住他不动了。他想起那天晚上的电话,浑身一颤,差点扑跌到棺木上。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儿子……”
  张忠善的耳边,不停环绕低沉的声音。更蹊跷的是,大家都只知道他有个女儿,李总怎么知道他有儿子呢,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儿子的事,看来真的有鬼。
  他担心儿子,把车留在殡仪馆停车场,打出租车直奔郊外。张忠善和老婆只生了一个女儿,在省城上大学,省城的高端小区里,有他们另一个家,女儿生活得很惬意,极少回来。儿子是他背着老婆和晴晴生的,晴晴原来在拆迁大队食堂打工,未婚,皮肤白,奶大,屁股翘,特别讨张忠善喜欢。一来二去,晴晴丰腴的肚子里播上了他饥渴的种子。女儿再好终归是别人家的人,后继无儿一直是张忠善心里不可告人的缺憾,老婆年龄偏大不能生,晴晴意外怀上儿子,瞌睡来遇到枕头,张忠善喜欢的不行,偷偷在郊区买套房子,安了个隐秘的家,把晴晴和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儿子一岁半,刚学会叫爸爸,粉嘟嘟的小嘴巴一张,张忠善的心就融化了。
  张忠善骗老婆去外地出差,走得匆忙,车扔在殡仪馆,让她开回去。情形十分逼真,多疑的老婆没看出破绽。他放心了,一连几天寸步不离守着儿子,晚上睡觉不让晴晴带,一夜一夜守在床边,生怕一眨眼,儿子消失不见了。
  接连发生的怪事,都跟迁坟扯到一起,张忠善意识到,厄运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他想打电话给黄主任,请他停止迁坟。可理由呢?说出来黄主任会相信吗?这么离奇荒诞的停工理由,在城市发展的滚滚车轮下,注定灰飞烟灭。
  张忠善的电话迟迟没打出去,黄主任的电话来了。
  “咋停工的?市长拍桌子了,说从今天起他亲自一天一调度。”
  “李大发儿子死了,方方面面的情况……”
  “离了李大发地球照样转,死人不是停工的理由。等他处理好事情,天在太阳不在了,你必须换人,马上动工。”
  “主任,李大发跟我们这么多年,方方面面,没有功劳有苦劳。再说,井边打水讲个先来后到,他没说不干,我不好换人。”
  “这话你敢跟市长说吗?不敢你跟我说有屁用。别让李大发牵着你的鼻子走,你不换人,市长立马换你,换掉你的后果,不用我明说吧。”
  “好,我马上换人,马上动工。”
  张忠善说好的时候,熟睡的儿子突然动了一下,小拳头往虚空里出击,惊恐地瞪着张忠善。他忙扔掉手机,轻轻拍儿子,好好睡觉,有爸爸呢,别怕别怕。
  连轴熬夜,张忠善困得实在撑不住,躺在儿子旁边沉沉睡去。
  他梦见李总领着两个面目模糊的人进来,要带走儿子。他求他们放过儿子,那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们求他别迁坟,那是他们自古以来的家园。求来求去,求不出结果,双方扭打起来。他们拿玻璃杯砸他,杯子碎了,抄起台灯打他,台灯断成两截。他们摁住他,堆叠到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了巨大的重量,如同漏气的皮球,迅速瘪下去,瘪成一片饼干,瘪成一张照片。照片飞起来,飘呀飘,覆盖到儿子的身上,儿子化作一淌水,咕咕流走了……
  张忠善惊醒过来,入睡前整整齐齐的房间,现在一片狼藉。玻璃杯碎片铺了一地,断成两截的台灯,一截在床头,一截在床尾。他一头一脸的汗水,浑身疼痛难忍。
  张忠善艰难地爬起来,发现儿子压在自己身下,张开两手,好像是求抱抱,小脸青紫,眼睛溜圆,眼珠一动不动。他伸手罩在儿子的鼻子上,触手冰凉,儿子早停止了呼吸。
 
 
  不停止迁坟,鬼不饶他,停止迁坟,黄主任不饶他,张忠善陷入两难境地。思前想后,决定向黄主任辞职。
  黄主任笑得像调成震动的手机,浑身颤动不休,“你真撞鬼啦,我以为这只是句骂人的话,没想到在你身上应验了。”
  “真的,李大发儿子是鬼整死的,我儿……而且方方面面,我都承受不住了。”黄主任笑眯眯的样子,暴露他内心对张忠善辞职理由的极度不屑。事情再明白不过,可张忠善无法说服黄主任相信有鬼,鬼在迫害他。听起来,他说的一切确实像信口瞎编的。虎毒不食子,他想用儿子的死向黄主任证实事件的真实性,话到嘴边,警觉到儿子的存在同样是他致命的秘密,秘密死了,威胁还活着。
  “老张啊,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你我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有情况你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挡一挡。”
  “主任,真有鬼啊……再不收手,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话没说完,张忠善猛地捂住嘴巴。他听出来,后面这句话不是他说的,是那晚李总在他家座机里发出的声音说的。
  “张忠善!”黄主任没听出张忠善声音里的异样,他生气的是话的内容,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拧开盖子的茶杯倒了,茶水泼了一地。“你心里才真有鬼,吃饱了想撂碗走人是不是?我告诉你,咱俩,你我,都是脚下踩着地雷的人,必须死死踩着不动,抬脚走人必定是死路一条,你想过辞职的后果吗?逃到美国的都抓回来了,你能上天?我告诉你,事情不但要干,还要干好,让那些想收拾你的人,还有你说的那些鬼,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人在震慑在,懂不懂我说的意思?”
  “主任……方方面面,你得信我……”张忠善急得要哭,只好紧紧闭上眼睛,“真有鬼……”张忠善的眼皮锁不住眼泪了。
  “你别激动,我信你,你说有鬼就有鬼。下一个轮到我了对吧,你让鬼来找我试试,我绝不会像你任由鬼胡作非为,鬼怕恶人,你要恶起来凶起来,以牙还牙把仇报回去。挖机动不了,用人工干,人工干不了,上炸药伺候。多少人虎视眈眈的想干这事,你别糊里糊涂的。鬼算个啥,这是人的世界,人说了算。”
  黄主任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几张纸突然飘起来,好像是人走得匆忙带起来的。黄主任以为是风,起身关窗户,窗外的树叶一动不动,没有一丝风。黄主任刚背过身,门上的旋转锁自动转了一下,启开一条缝,又轻轻合上。几张白纸追随到门边,磕到合拢的门上,悠然坠落。张忠善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妈的,还真是鬼怕恶人,黄主任坚不可摧的态度,吓跑了如影随形的鬼,黄主任还浑然不觉,这就是恶人的好处。
  张忠善狠狠踩几脚落到门边的纸,还不解恨,捡起来撕得粉碎,扔到垃圾桶里,拍拍手说:“主任,您的话说到我心坎里,我一定把迁坟的事干快,干好,把仇报回去。方方面面请领导放心。”
  “对对对,说半天,你终于冒出一句人话来。市长说了,肯干事的人,难免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人反映是正常的,人无完人嘛,市委市政府会正确对待。你呀,放手去干吧,别一天神经兮兮七想八想的,鬼哪有你鬼,神哪有你神。”
 
 
  原来的一支工程队,变成两支,张忠善嫌气势上不是那么凶那么恶,再加两支。张忠善像个杀红眼的匪徒,见到坟墓如同见到仇人,收不住手,带领工程队风卷残云般吞噬着一座座坟墓。迁坟工地上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飞扬的尘土笼罩在城市上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故意往黑暗的角落钻,等鬼找他麻烦。鬼不来找他,他独自去墓地巡察,主动找鬼。他站在高处,恰如得胜的将军,俯视遍布残碑乱石的荒凉墓地——不,不该叫墓地了,墓地已经成为历史,未来,这里将是兴旺发达的工业园。他静静地站着,心里的呐喊山呼海啸:来啊,来找我啊,老子奉陪到底。喊半天,夜晚一片寂静,发生过的一切,恍若一场噩梦,梦醒了,他依然活在幸福安宁的现实里。
  浩大的迁坟工程接近尾声,正好迁到张忠善父母的墓地旁。其实,也不是正好,张忠善精心打造的墓地,实在太壮观,工人们心知肚明,故意避开施工。张队不发话,谁敢动他家的坟一指头,他一句话一个眼神,辛辛苦苦的工钱就打了水漂。他们中的很多人,领教过张队的能耐。
  站在老娘的生基前,张忠善心里五味杂陈。买给老娘养老的房子,因为晴晴和儿子那边开销大,迟迟没装修出来让老娘享受。晴晴难以接受儿子死亡的原因,认定张忠善嫌弃他们母子,故意压死儿子,她坚持要报警抓人。怎么办?只能用钱消灾。悲伤的晴晴狮子大张口,张忠善手里的钱填不满她的嘴,只好把买给老娘的房子转手卖了添上。房子卖了,父亲的坟要迁走,修好的生基保不住,该如何向八十三岁的老娘解释呢?
  明天,迁走父亲的坟,挖掉老娘的生基,迁坟工程三个月不到就完美收官了。市长多次在城市建设推进会上表扬他,城市建设需要张忠善这样的干部,城市发展离不开张忠善这样的干部,市长甚至以他名字命名了一个全新的发展理念,叫“张忠善速度”。黄主任私下给他透露,拆迁办主任的位子,非他莫属。
  很久没去看老娘,今晚,无论如何要回去看看,希望他获得的功绩,能抵消老娘对他卖房迁坟拆生基产生的失望。他买了一大堆老娘喜欢吃的东西,正要搬上车,老娘的电话来了。母子间的心电感应,一定是真的,老娘最牵挂他心疼他。张忠善心里掠过一丝难得的温暖,欣喜地接通电话。不是老娘的声音,邻居大妈焦急地说:“你快回来,你妈妈没了。我来串门,发现她没了!”
  张忠善把车开得飞快,赶到四合院巷口,车开不进去,没有路灯,他不管不顾摸黑往里闯,额头磕出血,手掌蹭破皮。冲到四合院门口,狭窄的巷道里迎面走来两个佝偻的老人,手挽手肩并肩,亲密地嘀咕什么。张忠善侧身让他们过。擦肩的瞬间,借助手机的亮光,他看清了,两个老人身上穿着死人入殓时穿的寿衣,分明就是他的父母。
  老娘转过苍白的脸,一双只剩眼白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慢慢凑近张忠善,幽幽问道:“你是谁?”森森冷气扑面而来。父亲扯扯老娘的袖子,低声说:“小调皮,鬼不能跟人说话。”
  “我看看是不是儿子,他怎么还不来?”
  “儿子忙迁坟,哪有空来看你。给你买的房子一天没让你住就卖了,活着享不了他的福,得趁他没拆你的生基之前去看一看,躺一躺,享受享受。”
  “我想看看儿子!”
  “儿子现在人见人怕,鬼见鬼躲,碰到他我就要绕路,不敢带你走了。赶紧走吧!”
  张忠善看见,相依相偎的父母突然腾空而起,像两片巨大的黑色树叶,往星光闪耀的天空飘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