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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8

旧时光

作者:苏升 时间:2019-08-28 阅读:593


 1
  这是第几次呢,一个人开车穿过小城昏暗的灯火,广播里传来齐秦的《袖手旁观》,那个最爱播放老歌的节目刚刚开始。旁边的车呼啸着飞速驶过,他们奔忙于这样的深夜,要去哪里呢,那样的车速会比我早一些到达明天吗?
  过去是什么呢,过去是生命里永远不会结束的一场电影,你认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或者你想着永远不会再遇到的人,总会在一些时日后,又和一些事牵连起来,甚至某一天会忽然出现在同一个小区甚至同一幢楼的同一个单元,双方心里装满惊异却假装平常地说嗨。这就是因果吗?
  近日重读《呼兰河传》,我时常想起爷爷和奶奶种菜的小园子。小园三分地左右,四周比我高一点的土墙围着,墙边是随着我们不断长大、树枝被掰得越来越少的野樱桃树。
  那时候我大约四五岁,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似乎一有空,便都在园子里,小心翼翼地用细绳捆好菜叶子,那菜慢慢地也便长成了卷心菜的样子。
  那个小园,除了几棵白菜和莲花白,主要是种大蒜,从大蒜长出两三寸的叶子开始,我就眼巴巴地守着蒜苗,恨不得每天都要去看一两次,等蒜薹长出来。我也不是喜欢吃,可我就是喜欢等。
  我有许多习惯和爷爷相似,比如站在堂屋里出神半天,看对面山上风刮着树一会倒向东边,一会倒向西边。一次回家,我也这么站着,站了许久,母亲从门口经过,说,以前,你爷爷就经常这样。
  爷爷的遗像挂在我身后的墙上,微笑着。我回头,似乎那望向远方的目光就从未变过。
  我忽然地掉下泪来。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在重庆,冬天,炎热刚刚褪去,整个城市都是大雾,以及触手可及的冰冷。
  那时候我几乎夜夜梦见爷爷,有时候跟我说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最绝望的一次,是梦见爷爷来我的小城,却怎么也找不到我。
  奶奶呢,奶奶总是什么都不说,一副世间一切事物都可原谅的样子。
  在梦里,奶奶也是什么都不说。奶奶去世已经三年了,可我总梦见奶奶的离世,一遍一遍地。她就不断地在我梦里出现,每一次都是离开,每一次醒来留下的都是彻骨的生离死别。
  爷爷和奶奶种菜的园子,已经废旧。工作以后,我常常听别人说起他们的故事,在我独自的世界里呢,他们是并排挂在墙上两张镶框的照片,完全相似的一副微笑着的样子。
 
2
  快要到上学年龄的那一年,内心充满了恐惧,觉得和那么多陌生的小孩坐在一起,实在是一件十分别扭的事,可父亲硬是把我送进了学校。
  第一年的教室,在学校的最左边,石头砌墙的房子,屋顶上的瓦很旧,感觉随时都会掉落,房子也是像随时要倒的样子,可到我离开那所小学时,那房子依然歪着身子站着,仿佛斜睨着人群,却也并没有倒。
  我总是透过教室的窗玻璃,望着门口的二月花树出神。看它先开了花,然后才长出叶子,后来长出果实。我之后却再没见过二月花会长果实,也可能是再也没有耐心去看一棵树开花和结果实的所有过程,可在我的记忆里,是真的要长的,椭圆形,里面还有石榴样的籽。
  我就这么出神了两年,到会写作文的时候,看见我写的关于门口二月花的作文贴在高年级教室门口的展示栏上,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瞟一眼,却又快步走过,感觉发窘,心事被人看穿一般。
  那几年,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火得一塌糊涂。那应该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刚刚下过雨,空气里全是湿润的气息。收音机里黄安语气平淡地讲着妻子因火灾受伤,自己抱着孩子,写下了这首歌。那时候的黄安语气清亮,与现在大妈的形象完全无法联系在一起。我发誓这一个片段真的出现过,但我现在却查不到任何资料,没有找到一点关于黄安说过这段话的访问。
  许多年后,我读过书的房子,已经被拆除了(也可能终于是垮塌了)。有一次,黄昏,我独自一人站在学校门口,太阳刚刚落下山去不久,远处,天与山相接的地方,火烧云也正慢慢退去。也许,这就是多年前的那天,你看到的黄昏的景象吧,我心里忽然温暖起来。
 
3
  十七岁,我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第一次坐上火车去重庆,车里人挤得我都误以为那火车没有车窗,反正到处都是人,连洗脸台上都坐了两三个。一下火车,闷头就是一个热浪,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缓过气来。
  那时候的宿舍,蒙在被子里的,全是听广播的人,第二天一个个都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听广播,和广播里认识的女孩子打电话,相约见面时吃每人三块五的荤豆花。
  我就这样昏昏糊糊地毕业了。毕业之前,我觉得似乎应该给听了那么多年的主播写一封信,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却最终也并没有寄出去,信里全是一个年轻人关于广播的梦想。
  信里还会说梦想的年代,真的十分美好。
  我却并没有像其他同学离开重庆,而是在那里呆了下来。多年后,在一次饭桌上,朋友介绍,坐我对面长得像何炅的中年人,是广播主持人,可以介绍给你做师傅。我脑袋一下懵了起来,这就是当年我们在电话里谈论的主播啊。我走出去,打电话给一个当年一起听广播的姑娘,我说我见到《特别的歌给特别的你》的主播了,还拜师了。对面那头懒散地问,帅不帅。
  我就这样成了他通过正式的仪式收的徒弟。而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是吃火锅,喝小酒,也把我的节目小心地刻成光碟,请他指点,说说关于广播的梦想。
  我上班的地方,在十四楼,电台不大,我总是做最晚的节目,看着信箱里五颜六色的信纸,满满的都是被人倾诉的满足。
  五六年的时光,就这样在每个看着调音台上的红绿灯闪烁的夜晚中度过。
  后来,听广播的人越来越少了。打开信箱,却也能找到一两个同样孤独的朋友,用单薄的语言,互相取暖。
  我在重庆的时候,可能见到了这辈子认识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诗人,那是诗歌最后的还算好的时光。
  这些年来,那些人的名字偶尔也出现在饭桌上,出现在我偶尔在书店买到的书的封面或者内页里。可他们终究越来越陌生。这陌生,是从我自己的远离开始的。
  我常常想起山城小山丘上的草,仿佛也长在闷热的大棚里,那些草带着细细的刺,似乎在每个季节都能疯长一气,按也按不住,从各种灌木丛里,比赛似的探出头来,长得比那些灌木还要威风。
  我第一天去县电视台当记者,恨不得装出自己就是白岩松或者崔永元的样子,脱口而出的就是“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了为什么出发”,每一次有机会参加朗诵,开口闭口都是“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梦想是什么呢?梦想就是每个梦里,人生都呈现出你想要的颜色。
  离开记者行业的时候,我居然感伤了一小会儿,不是舍不得。
  我看柴姑娘写《用我一辈子去忘记》,里面说“23岁生日那天,认识苏”,“我常笑苏,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常常把这一段拍照,发给朋友,开玩笑说,这是我,心里却是无边的惆怅,文章最后说到“苏”忽然弹唱《用我一辈子去忘记》,而自己呢:“我就站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4
  我第一次听到的摇滚乐是黑豹乐队的,那时候我念小学,现在还清晰地记得,《don’t break my heart》《无地自容》模糊地写在磁带红色的纸上。
  多年后,窦唯成仙,已经不是姜欣写的:喜欢把脚踩在音箱上,意气风发地唱歌的少年。姜欣写,分手后,有一次站在路边打车,刚好窦唯开车路过,叫姜欣上车,然后说,以前总说有一天有钱了,要开车带你兜风,你看,现在实现了。姜欣描述的十分平淡。
  魔岩三杰的传说已经逐渐远去,那些年说出的诺言,也终究只能通过类似的玩笑去兑现,而这歌,却一直在我心口撞来撞去。
  某一日,黄昏将近,广播里熟悉的鼓声忽然响起,窦唯开始唱“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音符一个一个敲在心里,就像这么多年来,不断远去的人和事,仿若就发生在昨天,那些连续或者碎片般的回忆,时常在独自等待天色渐明的夜里,一次一次地回到眼前。
  我在微信朋友圈很文艺地写:“我已经不敢再听,害怕鼓声想起,会敲痛自己,会敲醒那些已经沉睡多年的人事”。
 
5
  窗台上几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很像这些年的人生。偶尔我也浇水,不分时间。多数时候我都忘了这件事,可偶然想起来去看时,几盆花草也都还在顽强地保留着生命的体征。有时候脸色好看一点,有时候难看一点,有时候居然还冒出一些花来。
  这些年,它们居然就这么活着,不言不语,宁愿赖活不愿好死。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听电台里的一个节目。无数个夜晚,我就这样开着车,顺着滨海大道越走越远,广播里女孩声音缓慢,有时候说说自己,也说说别人的人生。
  有时候也发发短信进去,说说心情,说说想听的歌。广播里听到的歌和自己播放的不一样,感觉那音乐通过电波传来后,带着神奇的力量,仿佛历经了千山万水,翻山越岭地来到你的耳边,每一字一句,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温暖的、直透人心的气息。
  有一次我写:总感觉所有事情还可以重来,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到后来,才发现这一切并不存在可能。
  广播里传来林忆莲《为你我受冷风吹》。我收到短信回复:我哭了,读不出你的短信。
  我最后一次给广播节目发短信,是说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忘了从哪里回来,火车的广播里传来邰正宵的《茶汤》。那时候火车穿过茫茫原野,听邰正宵唱“你寄来的信一直搁在桌上,不知要寄还哪地方”,所有的情绪像江水,在寂静的人世奔流。
  我还是会重复着看《北京乐与路》,看《罗马假日》,那些陈旧的时光,就像几个毫不相关的故事,共同构成了一部实验电影,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有关无关,片言只语,悲喜难分。
  这一次,我没有等到广播里传来我想听到的歌,我下车,收紧衣服,一头扎进无边的夜色里。不论能否抵达,尽管人世苦短,终有一散,但明天终究要来,或好或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