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作者:小川 时间:2019-09-25 阅读:300
如果灵魂无处寄放,但我至少还有故乡。——题记
一
民国二十三年,匪祸横行。我曾祖父光华,时年三十余岁,正值盛年。
祖上遗留的良田家产被其赌博丢失殆尽,然其不愿背负败家子之名,靠聪慧灵活的头脑,在赫章拉乐块(今六曲河畔)置良田、兴家业,企图在乱世做一回地主老爷。
时赫章大地主安氏,辖管六曲河畔一带,势力强大,有看家护卫。安氏在赫章妈姑砂石河畔,有良田无数,苦于路途遥远,收租乏力。安氏地主与曾祖交换土地,曾祖父奉命前往砂石管理土地,收取佃户租谷。
曾祖父安家扎营于砂石岩洞,靠易守难攻地势和一管火药枪,守着一岩洞粮仓。
那时的妈姑街,匪祸横行,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妈姑街上有一伙土匪,预抢夺曾祖父粮食,密谋刺杀曾祖父已久。他们深知,强攻曾祖父地势险要的岩洞,一则岩洞易守难攻,二则曾祖父勇武过人,定然不成。
于是采取调虎离山之计。
正月初七,他们以请曾祖父打麻将为名相邀,曾祖父不知是计,欣然前往。在去打麻将途中, 曾祖父被蓄谋已久的土匪控制,无情刺杀。
匪徒杀害曾祖父后,匪徒进入砂石岩洞打劫。曾祖父贮藏满岩洞的粮食和财物,被全部洗劫干净,颗粒不剩。
其时祖父尚幼,仅四十余天,襁褓之中。匪徒留下狠话,曾祖父血脉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曾祖母黄氏,乃妈姑街上大户人家千金,人称黄幺妹,见惯乱世风云,临危不乱,一边从容面对匪徒,一边让长工悄悄把祖父背起逃走,投奔亲人。襁褓之中的祖父才逃脱险境,捡得一命。
家境衰败,曾祖母和祖父母子俩相依为命,孤苦伶仃。曾祖母要强,发誓帮丈夫报仇雪恨,于是把哺乳期孩子寄托亲人照顾,自己到安氏地主家当奶母,用乳汁养育地主少爷安老幺,挣取生活费养家糊口。并四处活动,积极为丈夫报仇雪恨。
曾祖母的奔走喊冤,让杀害曾祖父的匪首伏法斩首,曾祖父的仇恨终于得报。
这是我曾祖父的故事,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生命如蝼蚁,苟且偷生尚且不能,更遑论要作地主少爷的美梦。
二
曾祖父去世后,家道衰落。曾祖母为丈夫报仇雪恨之后,待地主少爷断奶,遂带领年幼的孩子偏居一隅。
吾祖父还有一个异姓刘氏姐姐,年长祖父十二岁。正值芳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由于曾祖母势单力薄,常有恶人来抢吾未出嫁的姑奶奶。曾祖母时时提心吊胆过日子,于是早早把女儿许配给人家。
曾祖母只有一儿一女,她说这是她的一双筷子,不能分开。
曾祖母为了照顾女儿,于是带着祖父落脚德姆山下一个叫黑拖裸的地方。
于是德姆山就成了我的故乡。
在德姆山下,曾祖母煮酒熬糖,用勤劳的双手编织幸福的生活。家境也逐渐殷实起来,甚至还请了一个长工,负责砍柴生火。厚道的曾祖母还给长工娶妻生子,祖父也在她的庇护下成长起来。
常言说,财多累己。曾祖母靠着勤劳,挣到几个余钱,却惹得盗匪惦记。
适逢民国战乱,许多干恶霸土匪四处打劫。一日午夜,曾祖母还在沉睡之中,盗匪悄悄潜入家里,盗走曾祖母积攒多年的一皮箱银元(光绪通宝),莫约有数千个银元。家里长工发现盗匪,欲 夺回财务,然被盗匪一伙杀害。
曾祖母躲在家里,无奈只有让盗匪胡作非为,眼睁睁看着长工被杀,财务被抢劫一空。
坚强的曾祖母厚葬长工,不得不重新拾起破碎的生活,不得不用羸弱的双肩扛起一家人的生计。
经历生生死死的灾难之后,曾祖母小心翼翼地活着。活着就是她对一家人的最大期许。
祖父到了上学年纪,曾祖母本有余钱供其上学,但她认为人愚笨点还好些,不让其读书,只让祖父做农活做苦活,吃尽人间辛苦。
祖父小名黑狗,这也是曾祖母期望卑贱的名字能庇佑他活得长久。
家境的变迁让祖父早熟,年少就担起一家人的重荷,也让他一生行事谨慎稳重。祖父认为,自己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一生从不惹事。他甚至还说,别人即便吐口水在脸上,擦掉就可以了。
忍,是活下去的技巧,这是祖父生存哲学。
解放初年,形势一片大好,新社会的曙光终于照亮曾祖母的晚年。
然先是经历家里被盗的祸患,后又被曾祖母女儿一家骗取了家里的积蓄。祖父结婚后,家里实在没有一点钱物。
曾祖母修建的茅屋也被女儿一家霸占了,祖父不得不自食其力。自己垒墙,自己盖屋,独立修建了三间土墙茅屋。
祖父回忆说,那时尚不足二十岁,但垒墙的技能都已掌握,在月光下还去山里割野竹来盖屋顶。
新房建好了,但曾祖母却病倒了,走完四十多年的光阴,走过一生凄苦的岁月。
曾祖母去世,家里甚至没有棺木。祖父四处筹借钱物安葬母亲,有好心人还借来一口棺材,才让曾祖母安息黄土,没有丢失最后的尊严。
这是我曾祖母的故事,这个坚强的女人,撑起一个家族的未来和希望,却英年早逝来不及享受生活的幸福。
三
及至成年,我的祖父落脚德姆山,娶妻生子,过着平淡的日子。
德姆山是祖父最后的归宿,是我生命出发的地方。
这片土地,大山阻隔,甚至瘦弱荒芜,但庇佑着大地上的居民。
在那一个萝卜千斤重的年代,祖父勒紧裤腰带,挣工分分口粮,只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经历多生死的祖父看淡生活的琐碎,从不与人红脸黑脸,从不说三道四无事生非。他说,即便 别人欺负自己,吐口水在脸上,擦掉即可也不生气。
三年困难时期,祖父吃尽了可食用的东西,包括野菜、甚至把玉米棒磨细来吃。长期吃不饱,常常没有力气干活,甚至便秘也是常有的事。但祖父坚持着,一家人总算活下来了。
熬到包产到户,别人都争着分肥沃的土地,只有祖父拣最瘦的土地。然后背粪去肥土,精心打理一亩三分地,硬是把瘦地变成良田。
但生活并没有因祖父的宽容而变得更好。
我的三个姑姑,两个还未成年就先后离去,剩下一个大姑在祖父七十岁那天也离开尘世。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祖父坚毅的背影越来越低沉。
但生活仍要继续。
祖父一生最娴熟的事情一是种地,另外一个是放牧。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罐罐茶和吸叶子烟。
小时候,我是祖父放牧的小跟班。在杜鹃花盛开的绿水塘、洗羊塘,在牧草丰茂的山梁上,放牧着我的童年,放牧着童年的憧憬。
牧归是一天中最隆重的仪式。随着祖父的一声吆喝,成群的牛羊从青石板上哒哒跑过,敞开的圈门常常被牛羊挤破。
最后出场的祖父背着沉沉的柴禾,这时炊烟与黄昏分不清界限,这时家里早已飘出晚饭的清香。
于是,忙碌一天的人们开始沉寂下来。
这时,祖父的叶子烟和罐罐茶开始登场,映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农家的悲喜苦乐徐徐道来。
看着祖父吧嗒吧嗒吸着叶子烟,慢腾腾等着罐罐茶在火炉里翻腾,直到溢出茶的清香才到入杯中,这时祖父最幸福的时刻。
我总是双手托着下巴,听祖父漫无边际的龙门阵,沉迷在乡音土语的叙述中。
那时我想,祖父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是我心中最博学睿智的人。直到今天,祖父的处世哲学依然不自觉间影响着我,也或者是我身上留着他血脉的缘故。
后来我求学离开老家,后来我在外工作,听祖父摆龙门阵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祖父离开尘世,我再也听不到他乡音浓浓的故事。
这是我祖父的故事,这个善良的农村老头,平淡地走过自己的一生,比起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凄苦,他是幸运的。
四
从祖父落脚德姆山算起,已经大半个世纪。
从风雨飘摇的年代,到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我的先祖的命运折射出大时代小人物的悲喜。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比一棵草的生命强大。但即便作为一棵草,也要奋力寻找属于自己的春天。
先是祖父离开了躬耕一生的土地,离开庇佑他一生的德姆山。然后是祖母也离开尘世,离开她精心呵护的菜园和缝缝补补的一生。
而今,我的父母也年近花甲,岁月把他们的青丝一根根染白,把他们一生最好的时光留在德姆山下。这些年,随着祖父和祖母的离去,父母的逐渐衰老,而我又苦于为稻粱谋,离开德姆山也有一些年月。
德姆山,是祖先最终落脚的地方,是我最先出发的源头。
我的孩子,户口本上的名字也从德姆山迁到蜗居的小城。德姆山,对于他们或许是父辈出发的地方,一个亲切而又遥远的名字。
有人说,当村庄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去,故乡或许就是一个符号而已。
但是德姆山承载的肯定不止这些。
我的父亲,从小东奔西走四处闯荡,买矿烧锌、背煤烧砖、木工石匠,在我记忆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当然他一生最娴熟的莫过于种庄稼,即便是四处奔走的年月,他也总是先把庄稼种得妥妥当当才出去。
我的母亲,也是德姆山下长大的农家女孩,注定一生都行走在德姆山下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就算偶尔走出大山,她的心总是惦记着她的鸡鸭、庄稼和家里的一切。
诗人说,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想着远方的欲望;在外漂泊久了,就回去看看最初出发的地方。
趁着父母还在,趁着故乡的物事还在,回去吧,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