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崇泰
作者:宫敏捷 时间:2019-09-29 阅读:654
暑假,我从威宁县城回到二塘河谷的茶山村里。去三哥家玩,发现他的家里,多了一台燕舞牌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摆放在三哥家一米多高的松木碗柜上,依然用近乎透明的薄薄的包装袋罩着,以防火炉里的灰尘飘过来,落在上面。银灰色的机身,一边一个黑色的圆喇叭,深情款款地唱着《来生缘》歌曲;一个略微沙哑的男中音,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歌者的嗓音,并没有曲子的旋律好听,尤其二胡哀怨又悠长的旋律,很是勾人的心魂;随着音量的大小,卡座上面向两旁延伸的一排彩灯,明暗变幻着,发出五颜六色的灯光。
“买多久了?”我问。
“才一个多星期。”三哥说着,灿然地笑起来。
这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那儿,录音机虽不是稀罕物,却也是刚刚时兴一两年,但也不是每一人,都愿意花这个钱去买的。买一个录音机,得好几百块,都够买好几袋尿素,为所有的土地施一次肥了。得有固定的经济收入,又喜欢玩的年轻男子,才愿意花这个钱。逢年过节的时候,一般是春节、元宵节和端午节,十里八村买得有录音机的男人,会把家里的录音机提出来,备好电池,一路声嘶力竭地播放着,朝着山上的云雾山水库赶;说的是去山上,听别人唱山歌,但心却完全不在这上面。为的是一路炫耀自己的录音机,比比谁的酷,谁的炫,谁的声音大,也有的会相互更换录音带,或者带着空白录音带,觉得谁的磁带好听,即可借过来,花半小时不到的功夫录制一盘。歌声也能吸引来会跳舞的男男女女,不用怎么介绍,也不需要有多熟悉,就开始跟随乐曲扭动身子,跳起的士高来。也有专业学过的,会来一套霹雳舞或者兔子舞,引得围观的人群大声喝彩;哪怕是简单的几个太空步,脚板轻盈地在草皮上滑来滑去,也会让许多人赞叹不已。每一台录音机旁,都会围着一圈人,少说几十个,多的上百人,比唱山歌的场所,还要热闹。录音机的主人和他的录音机,端坐在圈子中心,轻易不让别人碰他的录音机,但他会听取别人的建议,带着自豪的神情,播放观众喜欢的卡带。
现在,三哥已成了录音机一族了,当年的春节,他也提着录音机,穿过我们村子,跨过格扭大桥,经过修配厂和磷肥厂,在我们的簇拥下,爬上了云雾山水库。“我也要存钱,买一台录音机。”他不止一次给我和他的五弟小武说。说这话时,他还没有结婚,不过,对象已经媒妁之言定下来了,婚前的礼仪与流程,都已按地方规矩和风俗走完,就差婚期一到,组成自己的家庭了。我和小武同岁,我们都小三哥五岁。三哥的对象姓耿,叫耿五香,家在与我们一河之隔的新合村。我们常会在路上看到她,也会时不时跟三哥一起,去她们家玩;像两个大马猴一样,爬到她门前的梨树、苹果树和杏子树上采果子吃;却不好意思跟她说话,甚至会绕着她走,拿眼睛偷偷瞟她。只有过春节时,在欢闹气氛的烘托下,我们的胆子才会大起来,追着她和三哥的身影跑。
三哥伙同我们村子的几个年轻男子,耿五香伙同他们村子的几个年轻女孩,结伴去云雾山水库玩,彼此间,有好几对,也是在谈恋爱,或者说,多多少少都那么点意思。不管是去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路上,我和小武都会悄悄尾随他们身后,看他们怎么谈恋爱,也偷看胆子大一点的,躲藏在松树林里,搂搂抱抱,这让他们恼火不已。隆冬时节,山里风大,吹得粉的、红的、紫的、白的山茶花和杜鹃花,十分艳丽又喜气洋洋地开着;风还裹挟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在花草上,树木上,早已在乌蒙大地上结存了厚厚的一层白。我们一边追赶,一边扯着嗓子喊:
“三嫂,三嫂……”
耿五香气呼呼的,用黑黝黝的大眼睛扑闪我们,圆圆的脸上,晕染着两朵红云。三哥见状,会笑眯眯地转过身来,从地上抓起一个雪团,捏紧了,朝着我们扔过来。我们立刻鬼叫着,躲到路旁的小树林里,眼瞅着他们走远了,又赶忙跑出来追上去。时间过得很快,这样的追逐,我们坚持了两年,待到三哥买上录音机时,他们都结婚一年多了,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取名宫巍。不久前的一个周末,我也是从县城回家,去三哥家玩,神奇地发现,三嫂鼓鼓的肚子消下去了,怀里却多了一个粉嘟嘟的婴孩。小武、三哥、三嫂的两个妹妹,耿老六,耿老七,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围在三哥家火炉边,看着那个婴孩。
“叫什么名字?”我问。
“还没取名字,”三嫂说,“你来取一个吧。”
平生还没有被人委以如此重任过,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的眼睛,随着三嫂的话语,齐刷刷看着我,我还有些紧张,但看到三哥、三嫂信任的眼神,我还是略微想了想;那时,我们刚学习过一篇课文,叫《谁是最可爱的人》,作者是魏巍。巍字笔画多,读起来响亮,意思也好。
“就叫宫巍吧,”我说,“这个字很好的,村里人的名字,都没有这个字。”
“不行,不行,”一个我不认识的来自三嫂那边的亲戚说,“萎都萎掉了,有什么好的?”
“不是萎,是巍。”我说,“不是一个字。”
“那还不是一个意思。”她说。
我们的家乡话里,萎与巍是不分的,说一个人没有精神,没有气势,身体不好,或者运气不好,都可以用一个萎字来形容他。为了证明自己取的与她说的不是同一个字,意思恰恰相反,我还找来一本《新华字典》,翻到这个字,指着释义读给大家听。
“管球他的,”三嫂说,“那就叫宫巍吧。”
三哥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转眼间,宫巍都三个多月了,但三哥和三嫂结婚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小武与我,都参与了迎亲,我们坐一辆红色的兜很大的五菱拖拉机去,在三嫂家吃过午饭,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从三嫂的闺房把她的嫁妆,如衣柜、碗柜、储物柜、脸盆架、缝纫机及各种花花绿绿的被褥等,抬到车上;到了三哥家,又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一样一样,搬到二人的洞房里。看着他们一起过火盆,也看着他们在祖宗牌位及大伯、大伯母跟前拜天地,发喜糖,还看着村里与三哥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毫无分寸地闹洞房。他们嬉皮笑脸地一边起哄,一边上下其手地在送亲来的三嫂的闺蜜身上,到处乱摸。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人眼泪横飞,我则羞愧得赶快逃离。不过当日不久前,铺床人的一口唱词,却让我记忆犹新。她一边捋平床单的边边角角,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
“铺床铺床,喜气洋洋,男婚女嫁,花烛洞房。一铺鸳鸯戏水,二铺龙凤呈祥,三铺鱼美荷花,四铺恩爱情长,五铺早生贵子,六铺儿孙满堂,七铺百年好合,八铺地久天长,九铺家庭和美,十铺前途辉煌。我随便说两声,你家夫妻和睦万万春,我提起枕头抖一抖,你家一代更比一代有。”
我不是当下就把这段说词记下来的,后来的好几个月,我都在找人打听,铺床人具体说的是些什么。她来自新合村,也是三嫂的一个亲戚,三哥还答应帮我去问问,随后给我带回来一段写写得歪七扭八的家乡话,我又用普通话,重新捋了一遍。三哥性情温和,为人实诚,没有太多话语,也没什么花花肠子,只会埋头做事;几个兄长中,年纪与我们接近,结了婚分出来自己生活的,只有他。我们几个小弟没事了,都往他家跑;任何时刻,推门进去,充当餐桌的火盘上摆着什么吃的,我们都拿起来就吃,一点也不客气。有时候他们家没人,门又没锁,我们进去了,就自己打开他们家的碗柜门,也是见到什么吃什么,等他和三嫂回来了,告诉他们一声,他们也是毫无半句怨言的。有时候不是没人,只是我们不知道,正在他们家火炉边吃得起劲,却发现隔墙的卧室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武就会说:“哎呀,大白天的,两口子睡什么觉嘛,赶快起来。”不一会儿,三哥就会带着很不好意思的微笑,从卧室走出来,坐在火塘边跟我们一起吃。
去三哥家玩,我们有点百无禁忌的意思,这也是我们喜欢往他家跑的原因之一;其二是可以常在他们家,见到三嫂的两个妹妹,耿老六,耿老七。他们两个,也是我和小武的牧牛玩伴。我们村子放牛娃,多是男孩,新合村的放牛娃,多是女孩,大家都很默契,会把牛往一个山头赶,在山上汇合,一起采杨梅吃,或烧土豆、玉米吃。基本是小学生,连情窦初开都不算,就喜欢在一起玩,调皮的男孩,也会追着女孩,揪他们的麻花辫子。在这个过程中,也会有一两对真的成了恋人并结婚生子。三哥的兄长们是这么玩过来的,三哥自己,也是这么玩过来的,我们不过是照葫芦画样。不只是白天在一起放牛,到了晚上,也会成群结队地在新合街上相互追赶,或偷偷猫在女孩家屋后或窗下,大声呼喊女孩的名字,惹来她老爹的一阵痛骂。“是哪个短命儿子,老子出来打死你。”不听见门响,我们都不跑开,听见门响,也要躲在墙角,看看出来的是女孩,还是她老子,才会决定要不要撒丫子逃走。许多有趣的场景与细节,我们会讲给三哥、三嫂听,他们自然也会分享属于他们那一代的恋爱秘密。这样的时光,冗长却动人,还带着温情缓缓流过,一年多又过去了,三哥家迎来第二个儿子,名字也是我取的,场景跟宫巍出生时一模一样,我从县里回来,推门进去,又发现三嫂鼓鼓的肚子消下去了,怀里又多了个孩子,也是一群人看着我,翻翻字典,告诉大家:
“就叫他宫彪吧,”我用指头指着字典上的蝇头小字说,“彪字有两个意思,一是说孩子身材高大,二是指一个人非常有文采。”
“村里也没人家用过吗?”有人问。
“应该没有。”我说。
“那就叫宫彪了。”三哥一锤定音。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这一次,我推门进去时,家里就三哥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双脚搭在火炉底座的灰箱上,不紧不慢地吃着烧熟的土豆,喝着小酒,下酒菜是一盘火烧辣椒。辣椒烧熟后,剥皮,撕成一条一条的,浇上酱油,也是无上的美味。
“回来了?”三哥抬头问。
“嗯。”我说。
“别忙坐下来。”三哥说。
“怎么了?”我问。
“你来得正好,”三哥说,“辣椒没有了,快去摘一些来。”
我跳着脚出门去,一会儿就从三哥家屋后的菜地里,给他捧回来几十个青辣椒,放在火盘中间通红的铁圈上烧着,看着它们哧溜哧溜叫着拧起身子,表皮绽开来,发出一股一股的青烟。
“我找个杯子,”三哥起身,往碗柜边走,“给你整一杯。”
“不用了。”我说。
“整一杯嘛。”三哥倒满了一个玻璃杯,大概有一两左右。
“不会喝,”我说,“吃吃你的洋芋和辣椒就可以了。”
“还没学会?”三哥问。
“没有,喝一杯都会醉。”
三哥笑了起来,似乎不太相信,我们一个家族的男人,都太能喝了,一天喝一斤酒下去,完全没有问题。一个我们叫做二伯的,跟人打赌,一次性喝下去四斤玉米烧酒,在地上躺了一个星期,家里人连丧事都准备好了,他又爬起来,无病无灾地活了几十年。
“你一天喝多少?”我继而问。
“半把斤是要整的。”
三哥说着,轻轻咳嗽了几下。他的呼吸系统有问题,伯娘说是胎里带来的,打小就开始咳嗽,且怎么也治不好。他有兄弟六人(老四很早就夭折了),就数三哥身子单薄,瘦小,脸上,身上,看哪儿都没有什么肉。一张斜着往下巴那儿收的小脸,也是蜡黄蜡黄的。他只有喝酒或微笑的时候,眼神及浑身才具有活泛的张力与生气。不然,他就不跟人吵,不跟人争,不跟人闹,也不像村子里的大多数男人那样,爱上了赌钱,就这么默默地生活着,在村子、土地和各种工作场所间,走来走去,度过一个又一个波澜不兴的年岁。
我们村子建在一个带有幅度的小盆地里,进入村子,先经过一个无遮无拦的悬崖,下面就是白花花地滚动着,奔乌江而去的二塘河;过了悬崖,就会看到一个斜坡缓缓而下,中间部位慢慢下陷,地势相对舒缓起来,连着二塘河谷平坦的稻田与麦地。周边都是当年知青下乡时栽种的茶园,得名茶山村。盆地像一个人的掌心那样,兜着每家每户的房子,也兜着每家每户的喜怒哀乐。我们家在村头,接近二塘河河道,挨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三哥家在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算是村子中上部。我常坐在家门前,看到他下班路上,用输液用的空盐水瓶,到附近的果花村村口的店铺,打一斤散装白酒带回家去。他赶集时,也喜欢在场坝上喝酒。在镇上上初中那几年,我多次看到他,要么在新合街上,要么在火车站附近,更多的时候,是在比女街的铁路桥边,用一个小板凳坐着,一边吃烤臭豆腐,一边喝酒。铁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售卖的农产品,有的甚至摆放到铁路上来,见到火车来了,才会火急火燎地搬出去,火车一走,商贩又潮水一般涌过来,相互抢占有利地位。整个场面忙而不乱,却乌烟瘴气的,三哥身处其中,悠然自得地品着小酒和美味。豆腐一块钱五块,被木炭烤得黄橙橙的,表皮起了硬壳,用手撕小,蘸着用各种香料调和着的辣椒粉吃;每一块都没掌心大,三两口就能吃完。一会儿工夫,吃十块八块钱的,一点问题都没。三哥偶尔会看到我,背着个书包,屁颠屁颠从火电厂方向走来。他没看见我,我就不叫他,自己悄悄走过去,只有一次,被他远远瞧见,招手叫过去,坐在身边,一起吃了一顿,两个人吃了差不多二十块钱;那年月,钱还管钱,我一个学期下来,零花钱也没二十块呢。他愿意分享,我却吃得心疼。
说话间,三哥把酒倒回瓶子里,问我歌曲好不好听,我笑而不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港台歌曲,不是很喜欢,情啊,爱啊,吻啊,感觉离生活好遥远,一点都不真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大陆时下流行的西北风,满大街都是《信天游》、《黄土高坡》,要不就是《就恋这把土》或《命运不是辘轳》。一盘磁带听完,三哥换上另一盘,一个女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出来,触摸着人心里,最为柔软的部位。
“谁唱的?”我问。
“邓丽君,”三哥说,“刚才那盘,全是香港四大天王的,还有一盘,才是大陆歌星唱的。”
“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是买录音机人家送的。”
“录音机哪儿买的?”
“水城。”
“我都还没去过水城呢。”
“以后去买东西,带上你一起去。”
“好。”我说。
不过,三哥的这一诺言,从未实现过,一开始,是我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再后来,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我忙,是为了读书,在离家五十多里外的威宁县城。三哥是忙着在村子对面的磷肥厂做活路。他没上过几年学,或者说小学都没有读完。在村子里出生,在村子里成长,有点力气了,跟着大人种玉米、小麦、土豆和水稻;再有点力气了,通过亲戚的关系,去到国营的磷肥厂做各种各样的重体力工作。有时是提着锤子把大块大块的矿石敲碎,有时是把矿石用手推车,一车一车,推到烈焰滚滚的火炉里,更多的时候是做包装工,带着一个白色口罩,站在球磨机下,将粉尘一样灰白细碎的成品磷肥包装好,又通过手推车,送到仓库一层一层码起来。
他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度过了青春期并恋爱、结婚、生子和养家糊口的,只是日子,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美好。我上高三的时候,磷肥厂已经停业倒闭了,三哥一家已从村子里,搬到磷肥厂上面的小山坡上居住,那儿开办了许多铅锌厂,十几条红砖堆砌的烟囱,在松林里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铅锌的冶炼过程,都是开放式的,每一根烟囱的滚滚烟尘里,都裹挟着细碎的黑色砂砾,纷纷扬扬洒下来,山上的花草树木、附近人家的房子、庄稼地,都覆盖着一层黑。三哥在这儿帮人看守厂房,这儿离三嫂的娘家,才隔着几块地。
这些,是我从县里回到村里后才知道的,小武用他拉客运营的三轮摩托车带我去三哥家。我们跨过水大铁路,穿越倒闭的磷肥厂,在松林对峙的山路上,七弯八拐跑一气,才看到路旁有一所用水泥砖、石棉瓦和油毛毡临时搭建的狭小低矮的住所,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到乌蒙山的某一个山旮旯里;与三哥在村里居住的石墙瓦房,差了几十倍;紧挨着铅锌厂的炉子,又被一堆又一堆的黑色炉渣包围着;相连的两小间,一间大人住,一间三个孩子住——在我没回家的某一个时间段,三嫂又生了一个男孩,名字是三哥自己取的,叫宫熊——三哥和三嫂都不在家,只有三个孩子在离居所不远的炉渣堆边自得其乐地玩纸板游戏,脸上只有汗水流过的地方是白的,近乎蚯蚓在脸上爬过,黑得炭炭一样,像非洲儿童。见有人来,他们赶忙围拢过来,给我们开了门。小武和我,在红砖堆砌的火塘边坐了一会儿,每人吃了一个他们烧熟的洋芋。四下看,他们的床铺和所有餐具,都用塑料薄膜盖住,薄膜上,也是一层细碎的黑。问了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后,我就和小武离开了,但一路上,心里都很不好受,且不安,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三哥的身体,十分不利,听说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
“三哥一家,应该搬回村里去住的。”我对小武说。
“没有办法,”小武说,“看守厂房,只能24小时住在这里。”末了,他又加一句:“为了生活,没有办法。”
这是我最后一次,实地了解到三哥的生活情况。后来,我因为学业和工作,离开了故乡,一走就是二十几年,对三哥的生活与身体情况,多半都是听别人说起的。因为污染严重,国家关闭了所有铅锌厂,村里的劳动力人口,又转移到洗煤厂、焦化厂、钢铁厂等污染相对轻一点的厂矿去工作,且都是在尘土飞扬的露天场所,做最繁重的体力活,三哥也一样,加上酗酒,身体很快垮下来。天气冷一点,或者雾霾大一点,三哥都咳嗽得起不来床,喉咙里丝丝拉拉的,似乎气管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气怎么也喘不上来;再后来,就算天气晴好,三哥从村口的我们家门前,回到自己家里,都要在路上,歇好几回气。从镇上的医院到六盘水市里的医院,三哥都去看过,但疗效甚微,直至连神医也无力回天的地步。风风雨雨中,三哥体验着人间百味,岁月葱茏,冷暖自知,且一如既往地沉默应对;唯一让他略感欣慰的,或许是三个儿子都在百毒不侵地健康成长。那个叫宫彪的,后来还来到我工作的城市,与我生活了好几年。
“你爸生命的最后时刻,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我问。
“他什么也没说,”三哥的儿子说,“他在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录音机的喇叭。”
“什么意思?”我问。
“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三哥的儿子说,“找来螺丝刀,打开录音机喇叭,发现里面藏了几百块钱。”
这些钱,是三哥私藏了买酒的,为让他能多活几年,三嫂和几个儿子,都禁止他再饮酒,他还是想尽办法,自己存点小钱,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买一点,偷偷喝下去。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让他能一饱口福,也为了用酒精减轻他身体的痛苦,家人买来各种好酒,让三哥想喝就喝时,他却再也喝不下去了。
三哥生于1969年,卒于2011年,全名叫宫崇泰,是我大伯宫立永的第三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