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憨
作者:小川 时间:2019-10-30 阅读:322
一
在乌蒙大地,德姆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庄。在德姆山,邓老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汉子。邓老憨就像他家门前的无名小河,夏秋涨水,冬春干涸,名不见经传,甚至连一个名字也没有。邓老憨自己,原来其实是有个名字的,但没有人叫他真名,时间长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叫什么,都叫他的绰号:老憨。
村里男女老幼都叫他邓老憨,其实邓老憨不憨。老憨一生光棍,没有娶媳妇,膝下更没有一男半女,孤独终老一生。在德姆山,寨子里如果谁没有媳妇,会被认为是憨包;没有一男半女,被认为是断了香火,更是被人瞧不起,一生都抬不起头在村里行走。山里人家,青年男女结婚都很早,甚至有十几岁就当爹当妈的,叫做大娃娃带小娃娃。如果有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几岁还未婚,就会被大伙奚落一番:你学邓老憨,婆娘都认不得讨一个。
邓老憨的绰号就此而来,他也就成了寨子里的“名人”,是寨子里娶不到媳妇的活生生的典型教材。
邓老憨今年七十有五,已是古稀之年,蓬乱的头发似乎长时间没有打理,瘦骨嶙峋的脸庞缺少营养,衣衫褴褛的形象邋遢懒惰,门牙早已掉光,说话吞吞吐吐不关风了。村里人很少看到邓老憨的笑容,其实大家也不怎么关心他,他在这个寨子里没有多少存在感。
听寨子里的老人讲,其实邓老憨年轻的时候也曾风光过。
改革开放前初期,邓老憨已是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关心他的人常提醒他,赶快找个媳妇了,再不找就要一辈子光棍了。邓老憨对劝他的人并不买账,总是说:急什么急什么,过几年日子好过了,每顿饭都是三口白米一口肉的日子,还愁找不到媳妇,媳妇自己会找上门来。
邓老憨娶媳妇有自己的标准,年轻时候常说,娶婆娘就要娶“画眉眼睛布谷嘴,蜜蜂腰杆母狗腿”这样的。邓老憨的娶妻标准在寨子里流传开来,媒婆们都犯难了。长得像画眉鸟的眼睛、布谷鸟的嘴巴的女人少呀,像蜜蜂一样的腰杆、母狗腿一样的女人更是要求太高。
那时候,邓老憨有娶媳妇就要娶漂亮媳妇的底气。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邓老憨是德姆山少有的有钱人,在那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里,邓老憨家里有挂满屋子的老腊肉(也许是舍不得吃),有堆满粮仓的苞谷,院子里还有数十窝蜜蜂,还有满院子的果木。更重要的是邓老憨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去安顺等地倒卖走私烟来山里贩卖,随带一些山里少有的商品,那时市场刚开放,作为最先吃螃蟹的人,邓老憨居然积攒了不少钱。
都说财大气粗,邓老憨确确实实是寨子里最先富起来的人,所以说话有底气。
二
邓老憨一生没有讨到婆娘,也许和他的吝啬有关。
邓老憨的吝啬是出名的。贫苦出身的邓老憨,视财如命,对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财舍不得用,家里的粮食舍不得吃,在娶媳妇这件事情上舍不得花钱。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邓老憨吝啬出了名,媒婆做媒都不上心,他自己还时不时挑三拣四,娶媳妇的事就一天天耽搁下来。
年轻时候,据说邓老憨做生意挣到了钱,还不少。在那万元户要上电视报纸的年代,邓老憨混成了千元户。千元户在德姆山这个屙尿都嫌小的寨子里,是实打实的首富。那时候,寨子里娶个媳妇,一般彩礼都只要几丈布或几块钱,坐拥千元资产无疑是个大数字。
邓老憨不会把钱存在银行,因为他不识字,放在银行也不放心,寨子里也没听说谁家银行里有存款。邓老憨也舍不得花钱,这些可是他的血汗钱,一分一分一元一元凑起来的,那时候还没有百元大钞,全是十元、五元,甚至一元的人民币。财多累己,邓老憨也不例外,保存这笔巨款成了一个问题,放在家里枕头边、抽屉里都不放心,于是老憨想了一个办法:用白布一层层裹着,在火炉下方挖一个坑,干脆把钱埋在家里的地下。
邓老憨觉得这是一个最保险的存钱办法。据村里人讲,多年后邓老憨把埋在火炉下的钱挖出来时,早已被熏烤得又黑又糊了,一拿来了就破碎了,直接成了废纸。
邓老憨家蜂蜜很多,但全部拿来卖钱,舍不得送给左邻右舍哪怕一点点。邓老憨家种植的核桃、桃子、李子也很多,春天直接就是一个花园,秋天就是一个果园,但邓老憨看守很严,想免费尝到他家的水果,是不可能的。
小孩是最馋嘴的,秋天的时候,邓老憨家红彤彤的桃子、黄橙橙的梨子就是小孩子做梦都惦记的。为了防止小孩晚上偷吃院子里的水果,邓老憨干脆把床铺铺在离果树最近的窗台上,还把喂养的大黄犬放在院子里整夜蹲守着。
偷不到水果吃的顽皮孩子,恨透了邓老憨,在他经常路过的地方搞埋伏,用小石子扔他,然后一溜烟跑远。
三
有一次,邓老憨差点就告别了光棍的日子。
在老憨快五十岁的时候,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疯女人。有人说这个疯女人其实不疯,还是个高中生,因高考落榜才导致大脑闪了一下。有人说这个疯女人是杀人犯,四处躲避故意装疯卖傻。也有人说这个疯女人是乞丐,是为了生存而选择四处流浪。
邓老憨这时候也不像年轻时候有钱,娶媳妇的高标准早已抛之脑后,为了传宗接代,为了不再单身打光棍,他准备接纳这个疯女人。
那时候,老憨的母亲还健在,母子俩相依为命,家里也打理得干干净净。这个疯女人来了后,家里全乱了套,更要命的是疯女人还要吃家里的老腊肉,要买漂亮的衣裳穿。对于老憨来说,这是败家的女人,是不会过日子的婆娘,是不能容忍的。
疯女人在老憨家居住不足一月,新婚的蜜月还没度过,就被老憨撵出家门。老憨想,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
老憨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这辈子离结婚最近的时光。疯女人被撵出后,老憨就再也没有娶到媳妇。
后来,年岁渐长的老憨没有钱也青春不在,娶媳妇的梦想也一天天幻灭。好心人也不再提及帮他娶媳妇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娶媳妇的实力。
有媒人戏谑老憨,对老憨说,只要你找到骟鸡火腿十八斤,我就保证帮你娶到媳妇。老憨知道,猪火腿有十八斤的,骟鸡火腿十八斤的世上没有,娶媳妇无望啦。
邓老憨成了寨子里娶不到媳妇的老光棍,成了村民教育孩子不成器的活教材。
邓老憨终究还是没能讨到媳妇。
四
母亲去世后,邓老憨更孤独了。
母亲还健在的时候,邓老憨的饮食起居还有母亲帮忙打理,家还像家的样子。母亲去世后,老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行走在德姆山的天空下,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消瘦,头发越来越乱,衣服也越来越脏,但老憨还有基本的生存能力。
老憨不懒,依然每年喂养一头肥猪,种几亩庄稼,养几窝蜜蜂。
德姆山的春天来得早,邓老憨早早就打理他的土地,他种的苞谷洋芋从不施肥,也没有钱买肥料,他喂养的肥猪从不添加饲料,也没有钱买饲料。没有精力管理果园,老憨全部砍了卖掉,一来省了看护果园的时间,二来免得寨子里那一茬接一茬长大的熊孩子的惦记,彻底灭了他们的念想。只是老憨还养着蜜蜂,他的世界太安静了,需要嗡嗡的声音调节一下,企图在蜜蜂酿蜜的过程中找回一份怡然自得。
喂猪,割草,搂木叶,老憨重复着一个农人的一年四季。搂木叶的小憩时光,老憨会用木叶吹一口悦耳的牧歌,牧歌时而婉转动听,时而如泣如诉,他把一生的悲苦吹给大山听,吹给自己听。但老憨面临的更多的是孤独。
古稀之年的老憨拒绝到政府修建的养老院,宁愿蜷缩在老家的屋子里。这些年,政府帮他新修了两间小平房,还让他享受农村低保的待遇,政府帮扶人员还时不时来找他嘘寒问暖,晚年算是衣食无忧了。
村里的人们渐渐淡忘了老憨,他更像一个行走在寨子里的多余的人。说起老憨,人们更多时候当做一个笑话来说。老憨也很少出现在人群里,除非村里有红白喜事,除非有人要买老憨喂养的蜂蜜。
好久没有回到德姆山,很少有人再谈起邓老憨,他的生活大概应该好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