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拖倮
作者:小川 时间:2019-11-18 阅读:240
一
黑拖倮是我出生的地方。
那是一个两面夹山的村庄。抬眼只看见一条又细又窄的天空。在两面悬崖逼窄的山脚,石头旮旯的地方,居住着十来户人家。村民的房子沿着一条峡谷地带,随着山势随意修建。
那时爷爷和奶奶带着年幼的三叔,居住在三间土墙茅屋里。爸爸和二叔都已分家,各自在爷爷家旁边另起新居,我们家是三间小瓦房,和爷爷家就是坎上和坎下。
用妈妈的话说,黑拖倮是个山咔咔,是猛蛇出没鸟不下蛋的地方。
然而,在儿时我的眼里,黑拖倮却是童年的乐园。
老家的门前有几棵桃树和苹果树,春天开着各种颜色的花儿,秋天结出甜甜的果子。果树的旁边还有一片竹林,那竹笋春天才刚冒出一个头,一晃几个月光景就呼啦啦伸入天际,比老屋还高。
山里的孩子野惯了,乘着大人不在家,顽皮的伙伴们就把竹林和果树当成了娱乐场。从桃树攀到苹果树,从苹果树窜到攀枝树,身体灵活得像猴子。有时也会在竹林里荡秋千,或者把大石板当成滑滑梯,房前屋后常常响起快乐的笑声。
但也有不慎跌倒疼痛的哭声。
有一次,我和弟弟还有堂妹一班人在桃树上摇晃,把桃树当成秋千。由于人多重量大,也或许是动静太大,旁逸斜出的桃树枝丫被我们硬生生晃断了,大家惊叫着从树上掉下来,摔在竹林边的灰坡上。幸亏这是爷爷家烧火堆放的灰坡,很松软,大家只是伤了一点皮,并无大碍。
竹林更是我们喜欢的好去处。
春天,一场春雨过后,可以看见竹笋从土里悄无声息冒出来。嫩嫩的竹叶下,阳光透出星星点点的光。顽皮的我们在竹子上荡秋千、做引体向上,还扮鬼脸。
冬天,最妙的是下一场大雪,竹林边的斜坡就成了我们的溜冰场。一个小木板凳,或者一个小木船架,就变成现场的雪橇,呼啦啦从坡顶滑到坡脚,从冰雪覆盖的竹林穿过,欢呼声打破冬的沉寂,抖落竹林上坚硬的冰花。
在上小学前,当城里孩子在幼儿园快乐学习时,咱们山里的孩子也没闲着,在竹林旁、篱笆边度过烂漫时光。
二
老屋后面的营盘,也是儿时最有魅力的地方。
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头路,穿过大核桃树和营盘下的岩洞,再爬一个笔直的陡坡,营盘就这样被踩在脚下。
在胆大的三叔带领下,我们也会先去岩洞探险。这是一个偌大的岩洞,最宽敞的地方比老屋还大,洞内怪石嶙峋,一串串石钟乳挂在洞顶,不时还会惊动这里的主人,看见蝙蝠飞舞的踪影。据说先前乱世,土匪在洞内盘踞过,后来逃荒躲难的人们也在此留宿过。
我们只好奇洞内的阴河和石钟乳,一时忘记洞内的阴森可怕,在三叔带领下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前行,还不忘用打火机点燃火把,防止缺氧发生危险。前行数十米,洞越来越窄,阴河在脚下哗哗流淌,深不见底,我们便原路折回,不敢再深入探险。
走出洞来,最后一站是营盘顶,要爬数十米荆棘丛生的悬崖,气喘吁吁手脚并用爬到山顶。这是一个十余丈宽的地方,据说曾经是村民屯粮之地。民国时期,匪乱不断,为了躲避土匪抢劫,村民把粮食藏在山顶,周围砌墙围住,凭借易守难攻的地势阻击来犯者。如今只有残存的断壁和荒草,还依稀可见曾经的往事如烟。
爬上山顶,村庄一览无余,夹缝里的村庄在白云下更加渺小,房屋、田畦、竹林,远远地抛在脚下,我躺着营盘上,望着云彩在身边溜过,顿时有一种会当凌绝顶的感觉。
三
黑拖倮是个夹在两山之间的峡谷,这种地形当地人叫窄壕沟沟。那时候,山里十来户人家饮水全靠人背肩挑。挑水的地方叫磨砂井,离寨子约莫一公里左右,但全是山路,爬坡下坎不说,还是石头路(有人说这是明清时期留下的古驿道),由于年久失修,因而特别难走。
磨砂井在一个陡坡上,大约是一个丈把宽的四方井,周围长满荆棘、还有蕨类植物,青苔也不少。水井里清凌凌的山泉水甘甜可口,蓝天白云倒影其间,如一面硕大的镜子。涨水时节,水井里还有水草招摇,大大的叶子煞是喜人。
黑拖倮缺水,尤其是干旱的三月,磨砂井也渐渐干涸了,萎缩了不止一圈。妈妈白天要去地里种地,所以每天天不亮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磨砂井挑水。
那时天还未大亮,妈妈一手打着电筒,一手担着水桶,提心吊胆走过石头路。有一次,妈妈说挑水时发现前面有人影晃动,想追上去做个伴,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直到看不见人影,不相信世上有鬼的妈妈被吓出一身冷汗。
此后,为了有个伴壮壮胆子,妈妈也会把我叫醒,陪她去挑水,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中跟在妈妈身后,不时被石头绊倒,疼痛中爬起来继续前行。
挑回一担水,天也就亮了,妈妈继续去地里劳作,开始她一天的农活。
四
不知先民们为何把这个地方叫黑拖倮。也许是因为这里曾是土司土目的地盘,黑拖倮或许是彝族音译地名。不过这里很早就有人居住,却是不争的实事,有古驿道为证,有营盘粮仓为证,有古井和沟底的阴沉木为证,这里有人类居住的历史可以推到几百年前甚至更远时间。
土司土目早已销声匿迹,这里居住的十来户人家都是后来者,至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
黑拖倮村民的作息就像晨昏一样有规律,就像太阳一样每天东升西落,但平淡的日子也寡淡无味。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喂养牲口,这也是当时村民唯一的经济来源。几乎家家户户都喂养三五头牛,数十只山羊或绵羊,再加上一只牧羊犬。
分家时,爸爸从爷爷那里分到几只绵羊,到我上小学前已经发展到二三十只绵羊,开始有了规模。
牧羊是黑拖倮人家一天中的大事。时值改革开放初期,爸爸开始四处奔波赚钱,妈妈要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寨子里的牲畜轮流着放牧,妈妈忙不赢的时候,小小的我也成为牧羊人。
爷爷家羊群最多,爷爷也是牧羊最有仪式感的人,每次牧羊都像是一次出征。每天早晨,爷爷先要烤一罐浓茶慢慢喝,再抽半饷叶子烟,然后吃完早饭,披上羊毛披毡,于是赶着浩浩荡荡的牛羊出发了。
傍晚时分,爷爷又背着柴禾,像凯旋的将军吆喝着牛羊,一路走过哒哒的石头路,赶往家的方向,赶往炊烟升起的地方。
有一次,爷爷忙着春耕,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放牧的重担就落在我头上,我模仿大人的模样,赶着牛羊上山坡,任由牛羊啃食青草。一切仿佛都按部就班进行着。但天有不测风云,日头偏西以后,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把我淋成了落汤鸡,把我的牛羊淋跑了,一向听话的绵羊也故意和我作对,硬是调皮地满山跑、往荆棘丛生的地方跑。
大雨中,我赶不回我的牛羊,只有一路跌跌撞撞回家搬救兵。当我领着大人找回丢失的牛羊时,夜色早已笼罩村庄。
那一年,我刚满六岁,这是我牧羊最落魄的记忆。
五
十岁时,爸爸把家搬到离黑拖倮两三里外的地方,我也从放牛娃变成读书郎。上学的我不再牧羊,不再攀爬营盘,不再探险岩洞,不再大闹竹林,不再摸黑路挑水。
在高原小城工作后,为稻粱谋,难得回一趟老家,更没时间去黑拖倮看看了。而今,爷爷奶奶已归尘土多年,叔叔家已搬离黑拖倮,在黑拖倮生活的村民,年老的逐渐离世,年轻的纷纷外出务工,寨子已然空空荡荡。
这个闭塞的村庄,变得越来越冷清了。但在我心里,儿时的记忆依然温润如初,我依然怀念那充满人间烟火味的黑拖倮,依然固执地盼望黑拖倮变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