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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8

乌江源行吟(组章)

作者:觉俄卡如 时间:2019-11-28 阅读:238


   在乌蒙大山深处,在乌江源头,在盐仓大地上行走,迎面而来的风,总会吹来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名字和模样,接着一些熟识的人和物,在视野里铺展开来,一些关于春天或秋天的过往,也就从一条叫回忆的河流,逆流而来。
——题记

1.乌江源,石缸洞


  在盐仓镇营洞村,在千里乌江源头,从石缸洞喷涌而出的泉水,就近接纳花鱼洞和黑鱼洞的水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向滚滚长江奔流而去,向浩瀚无垠的大海奔流而去。出发就不曾停下脚步,仿佛奔流是一种向往,一种激情,一种幸福。
  在时光的四季里,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我曾多次来到乌江源头。有时一个人前来,有时陪朋友而来。每一次,看着清清冽冽欢快奔涌的流水,我都会默默地伫立,深沉地思索,然后让赞叹荡漾开来。
  不得不承认,对于这样一条欢快奔涌的水,一尘不染的水,一身风尘的我,没有理由不赞叹,没有理由不敬畏,没有理由不伫立,也没有理由不凝视。
  当然,除了这些,我也会抬头看看两岸高耸的山峰,山峰上茂密的森林,裸露的岩石,头顶渺远的蓝天,蓝天上飘来荡去的白云,抑或偶尔飞过高空的一两只鸟。
  在乌江源头,我不止一次,蹲下日益雍肿的肉身,用风尘满满的双手,掬捧刚喷涌出来的新水,一口缀饮而尽,顺便还用矿泉水瓶,接满带回家;也曾脱掉鞋子,把双脚伸进水流里,让乌江水尽情地抚摸,洗濯这些年在尘世的污垢与风尘,幻想卑微的自己,一尘不染地生活着,热爱着,内心没有一点怨与恨。
  在乌江源头,六七块人为的石碑,一个人为的亭子,三五棵人为的树木,告诉我,不只我一个人远道而来,还有许多人远道而来。而无论如何,从涪陵逆流寻源而来的重庆人,无疑是值得铭记的。如果不是他们,或许乌江源石缸洞,躲藏在乌蒙大山深处,至今默默无闻。
  千百年来,源头的人家,一年四季里,总会到石缸洞、黑鱼洞取水,滋润一家人的生活,喂养干渴的胃。晨钟暮鼓中,新日子一天天到来,老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些老人离世了,一些小孩出生了。在时光的轮回中,源头人家的喜怒哀乐,伴随哗哗的流水,也一同消失在夕阳滚落的大山里。而乌江水,依旧一如既往地奔涌前行,对尘世的变故,四季的更替,以及日升月落,似乎不曾深谙,也没有必要懂得。
  这些年,在人间,生活的负累,已让我疲惫不堪;尘世的霜雪,已令我苦不堪言。忧郁一度占据了心灵,悲观一度侵吞了快乐。每当此时,我都会遥遥地想一想乌江源,想一想欢快奔涌的流水,或一个人孤单地前来,看一看干净的乌江水。瞬间,一种奔涌,一种力量,便会充满心头;刹那,我便积攒了热爱生命的力量,积攒了勇敢地活下去的理由。
  每一次,伫立乌江源头,我总会思绪万千;每一次,离开乌江源头,我总会一步三回头地张望。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该记住的太多太多,而无论如何,乌江源头,都是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忘却不了。

2,二堡村,古银杏
 

  在盐仓镇二堡村,千百年来,一棵银杏树,用生机勃勃,倾情地演绎着生命的强大,以及独木也成林的故事。
  从一粒种子,破土成苗,也许只要一个春天;而从一棵小苗,长成一棵大树,到底需要多少时光,我不得而知;从一棵大树,长成一棵古树,到底又要多少岁月,我更加迷茫不解。
  我只知道,千百年来,风肯定吹过,雨肯定打过,霜肯定欺过,雪肯定压过,旱过,涝过,太阳烘烤过。这些,古银杏经历了,也挺过来了。至今,在它的年轮里,还一圈一圈地记录着。无疑,这是一种生命的传奇。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在盐仓生活的岁月,或在小城工作日子里,每个季节,我都曾不只一次走近这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
  曾记得,在春暖花开时节,我来到银杏树旁,看到古银杏一身的蓬勃生机,忧郁的心情顿时云开雾散;曾记得,在秋风悠悠的日子里,我走到银杏树边,见到古银杏一身的辉煌灿烂,脸上乐开了花,幸福在心里荡漾;也曾记得,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我看到古银杏傲立雪中,顿感生命力的顽强与坚韧。
  还曾记得,我陪一帮写诗作文的朋友,从高原小城驱车而来,只为看一看古银杏,看看它的枝繁叶茂,瞧瞧它的高大粗壮。兴之所致,大家还手牵手,合围银杏,留下了片片感叹。
  在千年古银杏树前,除了感叹,还能留下什么呢?我们的身影,转眼就被风搬走,仿佛不曾来过;我们的足迹,转眼被尘土掩盖,随之就会有一只不知名的小虫或蚂蚁踩踏而来。而千年古银杏,依旧一如既往,该发芽就发芽,该长叶就长叶,年岁日渐苍老,生命力却不老。
  而尘世中的我们,苍老了就不再年轻,不再精神旺盛,而是老气横秋,皱纹爬满脸庞,常常气喘吁吁。
  千年古银杏,千百年来,你接受过多少目光的关注,多少语言的赞叹?你经历的风风雨雨,想必比获得的赞叹多得多。
  比起四周满山密密麻麻的树木,这棵古银杏,无疑是孤独的。然而,正是因为忍耐了孤寂,它才长成了寂寞的生存的伟大,长成了风景,迎来了赞叹的目光,敬畏的心灵。
  这些年来,自从认识了古银杏后,它就挺拔在我的记忆里,一直生机勃勃,碧绿无垠。

3,百草坪,百草坪


  百草坪是中国南方最大的天然高山草场,是周围盐仓、炉山、板底乡村人民群众的牧场,也一度是我童年放牧的乐园。
  小时侯,每个节假日里,一大早,我总是赶着家里的牛羊,和村里的小伙伴,到百草坪放牧。一路上牛嘶马鸣,欢声笑语,回荡在山野间。到了百草坪,饥饿的牛羊,欢快地啃食青草、树叶,也啃食时光。小伙伴们看着牛羊远走,又跟着牛羊走。到了黄昏,又赶着牛羊,从百草坪往家里赶。
  那时侯,阳光暧暖蓝天白云的百草坪,成为我和小伙伴玩乐的天堂;而冷风飕飕冷雨飘飘浓云迷雾的百草坪,却成为我和小伙伴们要命的地狱,至今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曾记得,我赶着牛羊,在百草坪与爷爷一起放牧。而今,爷爷已不再,牛羊已走远;曾记得,有一次,我放丢了数只羊,父亲和我从家里赶回百草坪寻找。傍晚的百草坪,山顶传来的一声声狼嚎,让人不寒而栗。而今,父亲躺在百草坪山麓已一年有余。
  一转眼,思绪从回忆转到了眼前。视野里,一座座高耸的山峰顶,站满了一架架高大的风车。风车呼呼旋转,掀开了威宁风力发电的华彩乐章,却掀不来我走失的青春年华。
  亲爱的小傻瓜,你还记得吗?那片我们坐着玩扑克的草坪还在,而你已远走他乡,不再回来。每次来到老地方,我都要反复张望、找寻,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在,包括你的笑颜与温柔。还记得,我曾不止一次,对着空旷的原野,大声呼喊,“某某某,我爱你……”回音空空,而回头一望,身旁空空,内心更空空。
  亲爱的小傻瓜,我用相机定格的那段岁月,你还保存着吗?夜深人静的时侯,独自翻开看看,记忆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
  亲爱的小傻瓜,你如今还好吗?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常常想起我们的过往,那段难忘的时光。
  从回忆中回来。
  百年坪依旧一如既往地群山高耸,起伏连绵。爬上祖安山,2800多米的海拔,陡然增加了我的高度。迎面而来的风,呼呼吹刮着。心里不由涌动着老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慨。
  抛开人间的凡尘俗念,让思绪的野马,在百草坪的怀抱里尽情驰骋吧。
  在百草坪,你可以什么都去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一个人看看蓝天百云,也可以一个人躺在草坪上,深深地呼吸青草的味道,野花的芬芳;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大声歌唱,抑或对着旷野,呼喊吼叫;也可以一个人奔跑,一个人独坐,一个人听风,一个人看云……
  在百草坪,云雀可以一下子从草丛里飞起来,鸣叫着直飞天空,随后又一声不响地飞落下来;也可以像漫山的石头,躲藏在草丛一言不发,看草枯了荣,荣了枯,人来去,去了再来或不来。
  当然,在百草坪,比起一棵草,你也伟大不了多少;而比起头上的天空,你注定是缈小的。
  在百草坪,或许做一只羊或一头牛,是幸福的。

4,三寨,那片古树林


  这些年来,别说千年古树林少之又少,就连百年古树林也不多见。
  然而,在盐仓镇三寨村中寨组的李家老屋基,却有一片保护完好的千年古树林。
  据保护碑记载,这片古树林占地80亩,共有57棵,其中有高山栎47株、鹅耳枥6株、玉兰4株,年龄在800年到1000年间,由此可见古树林名副其实。
  事实上,当一片古树林以棵数论计的时候,其实也是一种悲哀。然而,这也是无奈之后的明智之举,毕竟破坏了的生态,三两年内无法修复,甚至有的数十年也修复不了。
  我曾数次来到这片古树林探访。有时是工作需要,有时是与文友们结伴而来。
  记得第一次,这片古树林,被我当作一次新发现,写成一篇新闻报道,刊发在《毕节日报》上,引起了广泛关注。
  那一次,快50岁的村民李寿华告诉我说,这些年来,大家像神树一样敬畏着,连棵枝丫也不曾砍过,任凭它们自生自长。
  李寿华还说,即便是在大炼钢铁的时代,寨子里的人也不曾砍过一棵。
  后来,为了保护这片古树林,还差点和周边的村民打了架。
  从李寿华的叙述里,我了解到,那时候,山脚的寨子里制作土瓦,村民们提起斧头来准备砍古树去烧瓦时,被他父亲李四四发现了,直接堵住不准砍。为此,差点闹出人命来。
  那一次,李寿华还告诉我说,只要天气好,他父亲总是喜欢在树林里转转,看看这棵,指指那棵。还常常对着他们说,一定要把这些古树保护好。寨子里有这样一群树,住起舒服好过。
  在高原小城,我也曾不只一次在朋友们面前提起,我的小镇有这样一片古树林,高大粗壮,枝繁叶茂,值得一看。朋友们经不住我的数次吹嘘,终于奔赴而来。
  在古树林,朋友们摸摸这棵,望望那棵,为古树顽强的生命力感叹不已。回来后,还写了不少诗文,发表在有关刊物上,再次让这片古树林走进人们的视野。
  这片古树林至今还生机勃勃,绿树成荫,除了根深深地扎进大地深处之外,与李四四一样的人们的保护是密不可分的。他们像神树一样保护着、敬畏着。如果没有大家舍命般的保护,或许这片古树林,早已倒在斧头之下,灰飞烟灭,了无踪影。
  记忆中,我的家乡野马坝,也有三片这样的古树林。
  可是二十多年前,老屋后山的那片,被破伐殆尽,一棵也不剩。后来,山坡被三叔开垦成地,种上苞谷和洋芋。
  如今,三叔已离世多年,他大女儿远嫁异乡,成为人妻人母,他已成年的儿子,奔赴广东打工,老家空无一人,他开垦出的那片地,早已荒草丛生,灌木成林,成为鸟雀和虫蚁的家园。
  祖坟山的那片,如今只有矮小的松木,在努力地成长,曾经高大笔直的高山栎,早已成为族人斧头锯子下的家具,或变成腰包里少得可怜的钞票。
  或许,在贫穷饥饿的年代,吃饱穿暖比什么都重要。
  王家祖坟山那里,也只有稀稀梳梳的八九棵古树。
  幸好,在三寨村中寨组的李家老屋基,还有这么一片年年枝繁叶茂、岁岁四季常青的古树林。

5,大坟梁子,不只是生命的归宿


  一座山因一座坟而得名,一座山因一座坟而名扬四方。坟叫彝族向天坟,山叫大坟梁子。
  大坟梁子,不只是一座生命归宿的山梁,一座座向天坟,一股股山泉水,一个个村庄,就是最好的注释。
  大坟梁子,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你已经挺立在那里亿万斯年了。亿万斯年来,多少风吹过,多少雨打过,你依旧耸立在那里,任凭漫漫时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也任凭日升月落,云聚又云散。
  大坟梁子,自从四十多年前我在你脚下的村庄,来到这个世界,我与你之间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我长大的过程,也是你苍老的过程。自从我会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世界,你就矗立在视野里不曾消失。每早开门一看见到的是你磅礴的雄姿;每晚一躺在床上身后就是你伟岸的身影。
  大坟梁子,你还是我们村庄的晴雨表、气象站。假若峰顶雨雾密布,天气必然久阴不晴;假若峰顶云开雾散,不久太阳便从天空冒出光芒来,照射在村庄的每一个人身上,也照射在树木、房屋、虫鸟身上。
  大坟梁子,你不仅是一座山,还是周边盐仓、团结、娱满、邓营、松海等村成千上万人民群众的重要水源地。一股山泉就喂养了一个村庄,打我从娘胎来到这世界里,就吮吸着你的乳汁成长。汩汩流淌的山泉,喂养过爷爷的爷爷,爸爸的爸爸,爸爸的儿子,还将喂养儿子的儿子,也喂养过村里的一条条老黄牛,一匹匹马,一头头猪……
  大坟梁子,小时候,我总是好奇地询问,山那边是什么,山顶又有什么?等我长大了,我知道山那边是村庄,村庄之外还是村庄,村庄之外还有河流,一条叫乌江的大河从山脚出发,流向远方。而山顶,除了草木,就是名扬四方的彝族向天坟了。
  据说,大坟梁子上的向天坟,与四川小凉山、云南楚雄的向天坟并称为“中国西南三大向天坟场”;与“夜郎套头葬”、“僰人悬棺葬”合称为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三大葬礼”。
  据说,向天坟内涵源于彝族古老的“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死魂归星”的信仰观念,诠释了彝族《指路经》的历史档案与文化内涵,涉及星相学、天文学、民俗学等。
  据说,向天坟与彝族十月太阳历还密不可分,现代西方著名历法学者一致认为,如果早知道中国彝族的“十月太阳历”,那么,现在世界上通用的公历不会是以耶稣诞辰时间为纪元年,而应该是彝族的“十月太阳历”。
  神奇的不止这些。
  传说筑墓的石头是从几十里之外的羊街一个人传给一个人递过来的;传说先前只要妇女爬到坟墓所在的半山腰就会打雷下雨落冰雹;传说坟墓所在的山梁子出九十九股水,要是再出一股,盐仓就出盐了;传说干旱的二三月,只要去坟墓所在的半山腰或山脚举行宰宰羊祈雨仪式,雨就会劈头盖脑地倒下来…… 
  大坟梁子,你不是一道普通的山梁;向天坟,也不是一座普通的坟墓。(部分章节首发2019年11月16日《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