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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3

再见了,五耶

作者:麻玉米 时间:2020-03-03 阅读: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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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九,我春节假期上班的第六天。夜里十一点,赶完了白天几个疫情防控卡点的文字,发给编辑,晕头涨脑的我恨不得戴着口罩就倒在床上。忽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这夜半三更的,会是什么事呢?迷糊的脑袋瞬间划过几十个疑问。“你家五耶死了。”父亲的语气缓慢而沉重,却仿佛宁静漆黑的午夜呼的砸下一道响雷,扯得半个天都亮起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有点懵。“你家五耶死了,死在他家堂屋的火塘边,刚才你姨妈打电话来说,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等过一会儿喊他洗脚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凉了……”父亲再一次重复,但后面说的是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五耶死了?!
  这个犹如“成龙去世”“刘德华去世”等假新闻一样惊悚又难以置信的消息让我瞬间陷入了认知的空洞——要知道,过年的前两天,姨妈还给我打来电话,说五叔给我们家劈了一些生火用的细柴,已经用蛇皮口袋装好,啥时候得闲就来拉……这个十多天前还在给我劈柴、五天前还在堂妹朋友圈里喝酒、两天前还在和姨妈争吵的男人,说死就死了?我确信父亲没理由这样咒自己的弟弟来骗我,可这消息怎么看怎么就透着一股不真实,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个叫做“五耶”的男人并没有死,他只是和大家开了一场没拿捏好的玩笑……
 
2
  五耶比父亲小十六岁,比我大十一岁。这个今年才四十六岁的人,本不该如此将生命草草收场。现在看来,五耶的一生,就像个恶作剧专业八级表演艺术家,似乎从出生开始,就从未卡在“生活”这首歌的正确点子上。
  1976年盛夏的一天,挺着大肚子的奶奶正带着父亲、以及尚在玩泥巴的四耶在堂屋里推玉米面。推着推着,奶奶忽然觉得肚子痛。“老二,快点把麦草搬点过来,再去下面把你二娘叫来……就说……就说我可能要生了……快去!”奶奶抱着肚子靠在堂屋的柱子上吩咐父亲。爷爷去大队上班去了,伯伯已经分家,家里没一个帮得上忙的人。
  当父亲带着二奶奶匆匆忙忙收拾好家什赶回来时,五耶已经出生了,就生在堂屋的柱子下面。“这孩子真是捣蛋哈,这么突然……还好还好,顺顺利利……”二奶奶一边看着这红扑扑的小孩儿,一边安慰奶奶。
  “既然是生在堂屋头的柱子下面,就给他起名叫稳柱吧。”爷爷给五耶起的这个名,大概是想要他像这堂屋里的柱子一样,顶天立地,扛起一个家来,还稳得住。
  虽然,后来上户口的时候户籍人员把五耶名字给打错,将“稳柱”打成了“稳住”,但遗憾的是,叫“稳住”的五耶似乎从来就没稳过。
  我第一次对五耶有深刻印象,还是5岁的时候。那时父亲在城里上班,为了方便照顾便将我丢在了老家给奶奶带。爷爷早就去世,奶奶每天忙不完的家务活,哪有时间盯着我?没办法,我就这样成了五耶、六耶的小跟班。每天跟着他们东窜窜、西逛逛,摘李家的桃子,扳费家的包谷,扣钟家的洋芋……光脚打板的童年生活过得不亦乐乎。
  五耶是个恶作剧专家——他总能花样翻新的作弄哥哥弟弟,还有像我这样的小孩儿——比如在别人上厕所的时候从外面往厕所里丢渣渣啦、趁人不注意往别人肩膀上擤鼻涕啦、捉到条蛇弄死后放别人书包里之类,但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他偷吃鸡蛋的技术。农村家家都养鸡,为了让母鸡不到处乱下蛋,总会在鸡窝里放上一个引窝蛋。而五耶就把他的聪明才智用到了这上面——用钉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引窝蛋上抠个小洞,再用嘴凑上去吸,过不多会儿,鸡蛋就被吸成了空壳,而放在窝里根本看不出来。我一来佩服他居然如此以假乱真,二来也佩服他居然能对生鸡蛋都下得了口。每每奶奶去拿到空空的鸡蛋壳,五耶总是在一旁哈哈大笑,继而被奶奶拎着竹竿撵得上蹿下跳。
  说来也是气人——五耶随便打,但打完了也不哭,只要第二天太阳出来,他就又开始琢磨新的作死花样了……诸如此类的恶作剧在五耶的人生生涯里数不胜数。打又打不怕,说也说不听,撵也撵不上,一来二去,奶奶索性放五耶自由生长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周围团转的人长年累月遭受五耶的恶作剧,有苦无处诉,也只有干挨着。也就父亲偶尔回家的时候,才能见五耶本本分分的坐在凳子上。
  五耶这样欢乐且“充实”的游戏人生,直到那年去采拖村参加一场白事时才出现了第一个大转折——自诩胆大的五耶,非要给在座的人表演一个绝活儿:手持放炮。以往都很成功的他,万万没想到那火炮的引信燃的这么快。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只看见五耶才把烟头凑到手里火炮的引信上面,炮就炸了。现场相当惨烈。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土火炮,是可以用来炸鱼的。大家可以想象这样一枚火炮在手上炸了是什么效果。当时最近的干田坝医院在二十公里之外,为了保住五耶的手和命,父亲和一众来吃酒的人酒也不吃了,轮流背着五耶跑了几十里,才把他送进了医院。最后命是保住了,但五耶的右手手指也从5个变成了3个,还残缺不全。但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手指的残缺并没有停下五耶继续“作”的步伐。
  又是一年夏天,五耶在山上某个土包下面发现了一窝土蜂——家乡人向来有烧蜂吃的传统,但轻易不敢惹这种货色,土蜂个头极大,且身含剧毒,曾经就有人被蛰死过——然而五耶还是对这窝蜂下手了。虽然他成功的端了土蜂的老巢,但百密一疏,还是被两只土蜂蛰到了手和脖子,手粗得像大腿,脖子肿的连眼睛都睁不开。我放暑假回去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他遭遇了《唐伯虎点秋香》里书生夺命剑的绝技——面目全非脚。“你家五耶我厉害吧?!别看我现在这样!等我好了我再去把另一窝端了!”五耶一边拎出他用战利品泡的酒给我看,一边对想笑又忍住不敢笑的我说。
  那时我只有暑假才会回老家一两次。一来看看奶奶,二来找五耶、六耶、大哥、二哥他们玩耍。山长水阔,道路交通的不便让如今看起来极近的回家路显得格外遥远。我常常是背了暑假作业和父母亲买给奶奶的东西,先坐到二塘的班车到小湾,再从小湾走路到东风,再从东风的河坝里一路而上,走个小半天才能到家。而基本上,每次来小湾接我的人都是五耶。
  五耶不上学,没工作,调皮捣蛋,爱充面子……但唯独对我和我妹妹是真真的好。回老家的路上遇到小河过不去,五耶二话不说把我们夹在咯吱窝下面就提溜过去。若是遇到深一点的河,就让我们骑在脖子上。路上走累了,还会掏出仅有的几块钱买凉粉给我们吃。我第一次喝完一瓶山城啤酒,就是五耶给偷偷给买的,当然,我也偷偷回赠了他一包圣火烟。
 
3
  后来,五耶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在伯伯、父亲等人的帮衬下,五耶这才结了婚。结婚后五耶肩上的担子陡然加重,便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风风火火到处惹是生非了。挖煤的矿工、烧锌的管火师傅、建筑工地的泥水匠,他都做过。既吃得了苦,也舍得花力气,如果不是爱喝几口酒的话,他都算得上是那附近的好男人模范了。
  每次我们回到老家,五耶仍是不遗余力的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分享:不是前些天泡的蜂儿酒、刚养肥的大公鸡,就是才沥好壳的新核桃、后山上打的嫩香椿,以及过年猪卸下来的大火腿、地里才刨出来的新洋芋……总之只要他有,他从来不吝啬。而我,就算只是偶尔回家去给他带几瓶酒几包烟,他都要装着到处炫耀一番:“老钟!来吃烟啊!呐!我侄儿子给我送的中华烟!没吃过吧?哈哈!我就知道你没吃过!”
  五耶爱喝酒,偶尔也发酒疯。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发酒疯,他只是在宣泄情绪——有人嘲笑他耿直没文化、有人说他是个残疾,这让他很不自信。总觉得谁谁谁又在说他坏话,谁谁谁又在瞧他不起。姨妈无法,就总打电话让父亲和我去批评他。也怪,平时犟得像头牛的他,被我们说的时候从来都不言不语。
  外面的人都说,五耶脾气犟、干讨嫌,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惹事精,但我们家里的人都知道,五耶不坏,是个嘴硬心软的热心肠。他的倔强、他的调皮捣蛋只是成长过程中留下的疤。有谁能回答:在农村,从小就没了父亲的孩子,该如何正确的长大?
  再后来,五耶生过病、出过车祸,兴许是摔到了头,导致小脑有些萎缩,平时还好,但喝醉了就开始罗嗦。有一阵儿还被村子里当成精神病人给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知道他是我叔叔,赶紧给我打电话,说不行你就给接到城里精神病院住一段时间吧,我们也为难呐。我说好吧,那麻烦你们给送上来。就这样,他被警车送到精神病院里住了三个月。期间父亲、母亲、我、弟弟、妹妹还有姑奶奶等一大帮人轮流着给他送好吃的,净是些鸡鸭鱼肉什么的,伙食水平高得令人发指,同一病房的其他精神病人羡慕得恨不得给他为奴为婢。他就大气的给这个夹一筷子肉,给那个倒半碗汤,颇有黑帮老大坐地分金银的架势。某天我去送饭,竟看见他同病房的人正在帮他洗衣服——“我让他不要洗,他说他闲着也是闲着非要给我洗,哈哈哈,你家五耶我人缘还是好哈?”
  三月治疗期结束,我们专门找了几个车送他回家,家门口高朋满座,围满了来看他的人。他一本正经,衣着崭新,高兴得像个结婚那天的新郎官一样。我们都劝他,以后就少喝酒了,身体才是第一本钱。“你要是再昏天二舞的,以后我就不管你了哈!”他一脸笑意的说“嘿嘿,少喝、少喝……”
  又过了些日子,五耶和姨妈商量了来城里做点小生意——卖凉粉。我听说以后也觉得很开心,毕竟这个癫狂了半生的人,也该像他的名字一样,平静下来,过一过安安稳稳的生活了。他煮的砂锅粉我吃过,味道很棒!但他做的凉粉我倒还没有机会去尝尝。谁知道这才多久啊?回家过个年而已啊!他怎么一点征兆没有、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一个招呼都不打的就这么走了呢?
 
4
  听姨妈说,去世前两天,五耶还在家里说胡话:“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干脆死了算了!我再也不回威宁了!我死了以后,你们一个都不要来看我!”——当时正是疫情防控最严的时候,全城封禁、道路阻隔、交通中断。五耶恶作剧了一辈子,说了许多没有兑现的话,临了临了,竟然一语成谶。
  从来没有哪个亲人的去世如此冷冷清清。远方的亲戚一个来不了,近处的亲人来还得控制人数。没有火炮、没有哀乐、没有围坐在一起的人群。
  我在单位开了证明,戴好口罩,驾车经过十一个疫情防控卡点才来到五耶的面前。而他已经被装在黑漆漆的棺木里,我再也看不见了。
  父亲他们给五耶找了一块坟地,就在他房子后面不远的地方。上山那晚,周围的人都来了。我们扛着五耶的棺木,在深夜里出发,在哦豁翻天的咋呼声中狂奔,见证五耶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最后完结,一如十多年前那个村子边上咋呼的追风少年。
  就写到这里吧。
  再见了,五耶,我还是会想你的。
  再见了,曾经的,恶作剧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