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小川 时间:2020-03-06 阅读:226
一
二弟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用电三轮拉粪准备来年春耕时,忘记刹车侧翻了,一头撞在石头上,右腿被撕开大口子,不晓得伤到骨头没有。
记得那天是周末,寒冬里的高原小城,阳光正暖,我和妻正为一些生活的琐事忙得焦头烂耳。二弟打电话时,五舅正从老家开车拉着父亲往城里赶,叫我赶紧想办法接父亲去医院抢救。
这些年,我在高原小城上班,二弟在乡镇工作,三弟在贵阳一个乡镇工作,老家只留下父亲和母亲居住。62岁的父亲和58岁的母亲把老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种着几亩薄地,喂几头耕牛,养几头年猪,生活的苦并没有因咱三兄弟吃上“皇粮”而改变。
母亲身体不好,常年药罐罐不断,风湿、腰椎、骨质增生,老年人的毛病母亲都有。“身体就像一辆提前报废的机器,维修费高呀。”母亲说,年轻时不注意保养,过度劳累导致身体损坏严重,到处都散架了。
因此,老家的重活苦活就落在父亲身上。
父亲为了开春腾出点时间来做其他事,在岁寒三九天开着他的三轮车把农家肥运到地里,不料拉第一车就出事了。
三个儿子一个没在身边。父亲用布条勒紧大腿,请五舅开车送县城医院。我和二弟汇合后驾车接到父亲时,他脸色苍白强忍着疼痛。当我们赶往高原小城的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影像科机器坏了拍不了片,建议转院。我们又忙着拉着父亲在城里兜兜转转到另一家医院检查。
第二家医院有熟人当医生,省去了许多检查时间的折腾。
拍片结果出来,幸好没伤及骨头,我和二弟松了一口气。但一尺来长的伤口让父亲疼痛难忍。医生在缝合伤口时,他咬牙撑着不出声,但头上花白的头发里汗水涔涔直冒,顺着额头滴下来。
我背着父亲在医院楼梯上上下下,这个倔强的老头开始还不习惯,有些腼腆,不愿意让我背,说扶着就行。
二
在医院照顾父亲的间隙,不由得想起这些年父亲吃过的苦。
这些年,父亲虽然年过花甲,但身体一向很好,只是偶尔经常出些小状况。
以前听祖母讲,父亲小时候,还不会走路时,有一次邻家姐姐抱他玩,不慎跌落在火炉上,红彤彤的火炉在他稚嫩的脸上留下大块伤痕。
成年后,父亲挖过煤、开过车、烧过锌、炼过焦,他的东奔西走只为让家里生活更好一些。
那些年,父亲“勤扒苦挣”,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
大集体时代,为了挣工分,父亲比别人起得更早比别人做更多的活,有一次为了多背粪多挣工分,父亲还和队长家儿子吵架。自然争不过队长家儿子,父亲委屈地眼流直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父亲正年轻,下井挖煤背煤,别人一天挣五元大洋,父亲挣十元,不是他比别人力气大,而是他利用别人休憩的时间背更多的煤。当时甚至过称的老板都怀疑父亲是不是铁打的身板。那时候,每天挣十元大钞,远远比今天挣百元大钞费力多了。
后来,父亲帮烧锌老板当烧炉师傅,没日没夜被土法炼锌的火炉烤着,经常汗流浃背,经常红光满面,父亲儿时脸上留下的伤疤映着火炉的光芒,红彤彤如天边的晚霞,燃烧着。父亲用透支的身体换取一家人的口粮。在那国家工作人员每月工资不到一百元的年代,在那别人每月当烧炉师傅只挣两百元的年代,父亲每月工资有七八百元,也就是他一个人干了三四个人的活路。他是我们寨子里的劳动模范,只是没人给他发功勋章。由于过度劳累,加上长时间得不到休息,父亲总是在恍惚中工作,在一次为火炉添加煤炭的时候,不小心摔在地上,眼睛被铁锹戳出血来。
幸好,父亲这次眼睛没失明,但从此视力下降了不少。
后来,有点积蓄的父亲到云南省一个叫兰坪的地方倒锌矿来卖,当时父亲不会办理银行卡,当时最大面额的钞票也只有十元,上万元的钞票父亲只有藏在裤腰带上随身携带,经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不回家。
他风餐露宿,家人担惊受怕。
后来,父亲自己学开拖拉机拉煤炭卖,老家崎岖的山路上,甚至在没有路的悬崖上,父亲驾驶着红星拖拉机突突突地颠簸着,山路陡坡抖散了拖拉机多少零件,也抖散了父亲青春的骨头。有一次,父亲驾驶的拖拉机翻下沟坎,他右手的大拇指也被截断,只剩一层皮还连着,父亲用草药敷着大拇指,甚至都没去医院处理,大拇指竟然奇迹般愈合。
常年过度劳累,父亲留下许多隐疾。如今,父亲双手也无法伸直和弯曲;如今,父亲患上了尘肺病,这是常年和煤炭打交道留下的证据,但作为农民工,没有人为父亲的职业病买单,父亲也并没有因此而获得退休的待遇。
三
小时候,父亲在家里的存在感不强。
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总是东奔西走,很少在家。在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带我们一起玩。骑在父背上撒撒娇,躺在父亲怀抱里装装样,更是没有发生过的事。甚至哪怕是带我们一起看看录像,或者走亲窜戚也是没有的事情。所以从小,我就和父亲很疏,反而和母亲很亲。父亲在不在家,总是没有感觉,就连第一天上小学一年级,也是母亲一手操心,父亲从来没有过问我上学的情况。
我买的第一本书《三十六计》是母亲帮我买的,我上学的新书包是母亲自己亲手缝制的,我的第一次家长会是母亲开的。我的童年大多数时候,父亲总是缺席,我对他的感情也越来越疏远。
唯一记起父亲的好处,是每年发压岁钱的日子,这时候父亲从兜里掏出十元或者五元大钞,分给我和弟弟们,春节期间咱兄弟也成了寨子里同伴们心里的有钱人。
小时候,我总觉得父亲就是一介农民。
父亲并不高大,也不英俊,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模样。再加上常年不在家,所以对父亲感情很淡,并不像别人家孩子那样粘着父亲。有时我想,我的父亲应该是一个高大的帅哥,或者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但父亲不是。这多少让小时候的我感到失望。
所以逢年过节游玩,我们要么跟着叔叔出行,要么独自游玩。那时候我几乎看完了所有香港武侠片,从叔叔那里借阅了大量的金庸武侠小说和其他诸如隋唐演义等小说。
小时候,我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跳坎子翻筋斗,斗公鸡头,追逐打闹都有我的身影。在外面惹是生非或者被别的伙伴欺负,我也从不告诉父亲,这些事都是母亲大人亲自过问。
小时候,在我家是典型的母严父慈。
父亲一直话很少,他总是很忙,总是默默做自己的事情,不会和我们谈人生理想,我也不会和他讲学校里的逸闻趣事。父亲唯一关心的是他怎么挣钱养家。
现在想想,父亲最大度的事情就是供咱兄弟读书,对于读书他总是慷慨的,坚决支持的。
但那时我想,供孩子读书本来就是父亲职责所在。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一直持续到我考取了师范学校。
那时候,在我那穷乡僻野,考取师范学校,是寨子里的大新闻,这意味着或许跳出了农门,成为端上“铁饭碗’的人。
所以父亲或许感觉脸上有光,他亲自背起铺盖行李送我去上学。记得那天,父亲帮我在学校处理完上学报名等事宜。他很高兴,在水果摊边买了一些橘子和苹果递给我,这好像是记忆中他第一次买东西给我吃。但当时我并不感激,觉得父亲土里土气,吃完父亲递来的橘子后,也不告诉他,一个人独自跑远了和同学玩了一个下午。据说,那天父亲找我半天没找着,又担心我在城里人生地不熟遇到坏人,急得只差报警。
多年后,才发现,不善言辞的父亲其实充满了温情。
在我们寨子里,和我同岁的男孩子有十几个,除了我没有一个初中毕业,有的小学毕业就早早打工养家糊口。而我能读完师范专业成为一名小学教师,除了我读书争气的原因,还在于父亲用透支的身体赚钱让我安心读书。
不仅我,两个弟弟读书父亲也是倾囊而出。新千禧之年,先是我考取师范学校,相隔不到两年二弟也考取师范学校,那时候读师范每人每年书学费上千元,还有每月每人生活费一两百元,这些经济负担就沉沉压在父亲身上。在对于当时落后的大山里的家庭,是一笔不菲的开销,父亲为了多挣钱,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路,自己舍不得乱花一分钱。
后来,三弟读高中上大学的费用,也是父亲一个人顶着,从不要我们出一分钱,也从不说没钱,从不说家里无钱干脆辍学算了。其实我们知道,虽然当年父亲曾也是村里少有的万元户,虽然父亲勤劳苦挣是寨子里出名的,但父亲一生的积蓄大部分都被咱兄弟读书花光了,他自己挣的钱他并没有舍得用多少。
正是父亲的坚持,咱兄弟仨后来都成为端上“铁饭碗”的人。现在想想,在我们兄弟成长的道路上,是踩着父亲的汗水前行的,在我们读书工作的功勋薄上,记录着父亲默默的付出。
四
随着年岁渐增,父亲花白的头发越来越稀疏,生活的重压让父亲瘦弱佝偻,但父亲依然种着几亩田地,还喂养几头猪牛,农闲还打打零工。口头上他说,一辈子忙习惯了闲不下来,其实我们知道父亲是想帮我们兄弟撑着。
父亲知道,我们兄弟成家立业,买车买房,生活开销不少,他自己种点地打点零工,不仅是证明自己还行,还是为了不让我们供养他们吃穿。“除非我扭不动了,否则你们不用操心”,父亲常常这样说。
但我们知道,父亲其实是苦撑着的,年过花甲的他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这一次开三轮车出事,大半是父亲操劳所致,六十多岁的老人开车怎能和年轻人相比呢。
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在医院住院一个星期后,父亲的伤口渐渐愈合,他就挣扎着出院了。住院期间,我们兄弟轮换着照顾他。
看得出,父亲很是欣慰。
平时我们总是工作很忙,十天半月不回老家。我在高原小城上班,生活和工作琐事总是压得喘不过气,时间的重心常常往孩子身上倾斜。二弟在乡镇,也常年在高原小城的家和工作的小镇之间奔波。三弟工作在离家数百公里的省城一个镇上,除了逢年过节难得回来一趟。
老家常常只有父母居住,空落落的感觉在所难免。
这次父亲出院,正值周末,准备回家陪陪父母吧。父母在,故乡尚有去处;倘若有一天父母不在了,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