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20-04-09

杜鹃花开打磨山

作者:邓招能 时间:2020-04-09 阅读:219


   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还忘不了殷六儿生前那些年。季春时节,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火一样,缀满打磨山。山间不时传来阳雀和布谷鸟催耕的脆鸣。
  打磨山出产煤炭,一口口幽深的煤井就是铁证。几十年前,或许由于人口少,煤窑没对打磨山造成太大的破坏,看上去相安无事。
  不知是谁在打磨山挖出了草皮炭,也叫鸡窝炭,让一切都变了。
  深秋,收成后。山周边数公里范围的人,便人背马驮上山抢挖草皮炭。一两年间,就挖得打磨山皮皮翻翻,满身的窟窿。
  与此同时,山上的杜鹃花首当其冲遭了殃。其景象大不如前,没那么火了。
  那些年,人们的环境保护意识不强,政策时紧时松,加上地方也不是十分重视,只要不出安全生产事故,管理部门多半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因偷挖草皮炭,殷六儿被顶棚垮塌打死了。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便在打磨山山前山后传开来。殷六儿的死,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发生了连锁反应。政府部门一声令下,制止,取缔。关于严厉打击各类违法盗采煤炭资源的通告,盖着政府的公章,被派发到每家每户。在村公所,高音喇叭更是扯着嗓子,一天到晚喊个不停。
  这一来,钻了半辈子煤窑的莫德人,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三天两头地到打磨山转悠。逢人便讲,他算是倒八辈子的霉了。不准挖煤,不仅断了他的财路,还断了他的后路。当然了,莫德人开的非法小煤窑属于严厉打击的范围,未能幸免是理所当然的事。从今往后,除了和土地打交道,莫德人无所事事。
  虽然嘴上不说,莫德人一肚子的气,只要是明白人都看得出来。莫德人心想,殷六儿啊殷六儿,你死就死吧,我与你一无冤二无仇的,你怎死了都要拉一个垫背呢!你端了我家人的饭碗,诚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之前,莫德人也喝酒。挖煤累了,晚上喝两口,松松筋骨。
  殷六儿死后,莫德人像撞上了魔,喜欢拿包谷烧来出气。对于农事,他爱管不管,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还深。在他眼里,一背箩洋芋还抵不上半箩筐煤炭,况且收成还得看老天脸色。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于莫德人来说,喝再多也是老迈龙钟了。三斤粮食一斤酒,全家人一年的收成,两成都被莫德人“喝”掉了。
  每到开学季,看着几个孩子的学费。莫德人就开始挖东墙补西墙,一家人的开支如打磨山挖煤掏空的窟窿,填也填不上,补也补不完。一笔笔支出,就像打磨山被洪水冲开的沟壑,更像一条条疯狂的毒蛇,伸着慑人的信子。莫德人越加沧桑,屋漏偏逢连夜雨,上有老,下有小,三亲六戚,能借的都借了,一屋家当,能卖的都卖了。就连莫家老屋基边上那棵原本留着给自己做棺材的杉树,迫不得已,也砍卖了来补贴家用。
  风里来雨里去,刨土巴,顶多就是吃个饱,刨不出金银财宝来。于是,几年间打磨山脚下长大的年轻人除了还在读书的,大多都不愿呆在家里继续种地,纷纷外出打工去了。掰着指头数去数来,留在山里种地的,还是莫德人他们那一辈。直接一点,就是经过闹饥荒的那一泼人,老一辈对土地不离不弃,珍爱如命。他们不求刨出个大富大贵,只愿风调雨顺,到年底上梁的上梁,交税的交税,劳有所得,衣食无忧,就是“太平盛世”了。
  为了钱,为了生活,莫德人家两口子从小吵小闹,弄成了满寨的风雨。莫德人没出过远门,去县城他都不一定找到路回来。经村组干部多次调解,讲和,两口子算是达成口头协议,莫德人在家务农,他媳妇外出务工。
  莫德人在家不好好把地种好,张家出李家进的,找人喝酒,吹牛。当然了,他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就是等逢年过节,国家准会送来救济粮。
  “女人出门会变坏,这山看着那山高。”别人随便这么一说,变成了莫德人心里的一个疙瘩,越长越大,甚至成为一个死结。老娘们在外面,会不会跟人家不三不四。酒过三巡,莫德人的脑袋铁一般沉。借助酒分子燃烧,瞬间,他又暴跳如雷,铁青着脸,嘴里反复着:“真他妈的,兜着豆子找不到锅炒。”
  媳妇才出门没几个月,莫德人就把一个家整得乱糟糟,熄灯瞎火,冷火秋烟的,全家老小就这样跟着他受罪。非但容不下旁人的闲言碎语,莫德人反而还一股劲的跟风就是雨,一派胡言。媳妇每月寄回来的几百元钱,本身就不够几个娃儿的学习生活开支。莫德人还要先把自己的酒钱扣除,再分给几个孩子。莫德人家爹想,当年我也算是打磨山下的厚道人家,没想到,到莫德人这一代竟走到这地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当着孙子的面,狠狠地说莫德人一句,啥子年代了,一点都看不开,有你这么当爹的。
  拨通媳妇的电话,莫德人就没好声气。雷霆大作,命令道,你要么回来跟着老子种地,继续刨,刨土巴,要么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丢人。莫德人耳朵不好使,按免提,电话那头,他媳妇的哭声,让人心疼不已。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出门找钱,抚养娃儿,我怎个丢人了,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在莫德人的心里,冒出了顶“绿帽子”。
  都拖儿育女的了,说话哪能这么难听。有时,莫德人更是不顾及子女的感受,当着儿女的面以酒发疯,胡言乱语。整的是人心惶惶,他儿子莫书生哪还有什么心思读书。莫德人嘴里不说,心里却想着,莫书生不读书正好,两爷子出去找莫书生家妈,好好算算账。
  除了酒,他就是想莫书生家妈在外面跟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丧德事?寄回来的钱干不干净?一连串的问题,审问罪人一样,拷问着莫德人。暗地里,渐渐地将莫书生逼上了辍学之路。看着打磨山山脚的孩子一个个通过读书走出了大山,莫德人的心又软了下来,自言自语,老子怕是看电视看多了,闲出毛病来了,小人没见过大世面,一边说,一边甩了自己两耳光。
  莫书生离开学校后,按照莫德人的吩咐,去找他妈了。根据莫书生家妈在电话里提供的路,莫书生第一次坐上火车,一路哐当哐当地的到了广东,再转乘汽车来到工业园区,最后,在吹着大风扇,充满浓浓的油漆味的车间,看见了他妈。嘈杂的机器声中,莫书生没听不清他妈说了什么,包括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说什么了。莫书生他妈戴着口罩,躬着腰杆,码着机压板。莫书生满身发热,鼻子不由一阵酸楚。低着头,捂着嘴来到他妈面前。
  莫书生不读书了。莫书生家妈,软得如一团棉花,瘫坐在地。汗水与泪水交织,滚到嘴边,汇成别样的滋味。
  既然你心已定,以后,就不要埋怨妈妈。
  莫书生接过他妈即将寄回来的生活费,开始闯荡所谓的“江湖”。
  初中毕业证都没有,去应聘,招聘人员给他说,等候通知。等到最后,莫书生得到的总是,没有通知。
  后来,在一个老乡的帮助下,莫书生找到班上了。说是上班,其实就是干工地,当泥水工。在四十来度的露天干活。莫书生的脸被太阳烤得火辣辣的痛,第二天就晒脱皮了。人间没有后悔药。莫书生像个青涩的野果,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夜里醒来,虽然有些抱怨,有些沮丧,有些不甘,但是也只能屈服于命运,要怪只能怪自己。
  莫书生还是吃不消工地的苦,他心里想,这活真不是一般人干的。包工头总是爱找茬,嫌做的少,要扣工资。莫书生才不受那酸气,他想好了,等月底领到工资就马上离开,另寻出路。
  莫书生辍学了,不能让其他子女受到影响。莫书生家妈回到了家。莫德人把莫书生辍学的主要原因扣在了媳妇的头上。其实,一个院子里的人,三岁娃儿都晓得,这是莫德人在找茬。老不栽根的家伙,被酒害了。村委会的人不知为莫德人家鸡毛蒜皮的事跑了多少趟,光做思想工作都讲破了嘴皮子。只要莫书生家妈出一次远门,打几个月的工,莫德人就把家里弄得是鸡犬不宁。
  莫德人那犟脾气,那旧思想,是该好好改革下了。莫德人要是不高兴,就横着来一句,你家的怎么不放出去呢?站着说话不腰疼。改革,改革个屁啊!老子看怕真要改到我头上来了。别人听后再不劝他。
  要致富,先修路。看着电视里车水马龙,莫德人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是不是和电视里的一样好。
  反过头来,从打磨山到外面的路还是一条毛路,车子进不来也出不去。
  要是哪天,大路也修到打磨山脚,那就好了。莫德人这样想,可心想归心想,现实归现实。
  关于修路,村里面也召开了几次会。但是一提到修路要无偿占用土地,少部分人就不赞成。莫德人就是其中的一个。
  为此,政府还派人来挨家挨户做工作。走到莫德人家,他死活不让,理由一大堆,连什么路修通了,媳妇外跑就更方便了都说得出来,还强词夺理,在他眼皮底下,跑掉的多了。祖辈们生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过下来了。
  两个字,就是不让。
  村里面召开村民大会,讨论,通过修路的大事。
  莫德人给莫书生打了电话,说,要出大事了。莫书生在外面多年,看得开,看得远。在电话里做他爹的思想工作,说有时间带莫德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发展可快了。电话里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莫书生就说外面的路老宽了,不光有汽车跑,还有飞机飞呢。莫德人当着大伙的面,口头算是答应了。
  挖掘机一路咆哮,挖进村来了。这东西从来没有实打实的见过,张牙舞爪的。眼看就要挖到莫德人的地块了。莫德人突然反悔了,看样子拦是拦不住了,他干脆就躺在土坎上,发誓死就一起死,捍卫土地,捍卫养育了他家几代人的命根子。莫德人因此成了打磨山脚的第一个“钉子户”。
  过后,没几天,莫德人醉酒从他家旁边的土坎上摔下去,跌断了腿。在低保评议会上,村民对莫德人家的争议最大。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才评议通过。
  通村公路竣工典礼那天,农村客运也开进来了。剪彩后,支书宣布打磨山从此告别,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日子。五块钱就能到镇上,十块钱就能坐进城。莫德人拄着拐杖,上了车。十年了,他又一次到镇上。一下车,便哇的一声!变了!不同了!他所站的地方,原来是猪市场。
  莫德人走进一家羊肉粉馆,叫了一个大碗的,还叫老板多加点“暴乎”(薄荷),酸菜要吃多少自己加。十块钱。吃了一辈子,没这么香的,莫德人一口气,连汤都喝干了,抹抹嘴。心想,下次再来。
  车上,莫德人跟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唠嗑着。说,哪天得空就去城里逛逛,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没去过呢!现在,年轻人多半都外出务工或工作了。就是和莫德人年龄相上下的人,外出的也不在少数,还不分男女。
  传统种植是赚不了钱。路通了,经政府引导,老板来考察种植中药材。流转了土地,坐着收租金,平时还到基地里打临工,收入提高了不少。莫德人手脚不方便,经村民代表推荐,当上了护林员。莫德人负责打磨山的山林管护,他每周到打磨山转转,严禁他人偷挖杜鹃,看着那些年挖草皮炭留下的窟窿被岁月填满了,又长起了树苗。山下的药材基地绿油油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一条公路系在山腰,连着山里山外。看着他家房后弯曲的一截,莫德人捶着胸,作孽啊,有福不晓得享。
  莫德人看着从外地取来的儿媳妇,心里乐开了花。逢人开口就夸打磨山下风光好,再也不怕媳妇跑。莫书生的车只能停在他家后面的公路上,开不到家门口,还不够方便。莫书生说,要弯道取直,打通最后的一百米。
  春去春又来,打磨山的杜鹃花又开了,漫山遍野的,异常的红火。